第十五章噩耗
王霆連打幾個噴嚏,長生順嘴說道:“七少,會不會是謝姑娘咒你呢?走這麼大老遠的路,可難保路上不會碰到什麼青年才俊之類的。沒準還有豔遇。”
“閉上你那烏鴉嘴。”
寶瑟在旁打趣道:“你以為姑娘像七少那麼風流呀?”
王霆失笑:“妹子,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我聽著這話怎麼那麼別扭?”
哪裏想到這玩笑竟應驗了一半。千裏之外,確有遭遇,不過並非豔遇,而是奇遇。
念汐被人拽回,打個趔趄,方穩住身形。那人一臂托住她手肘,扶她站好,這才鬆開手指。他那大力一拽固然太冒失,不過似出自好心,恐怕其中多有誤會。謝念汐心說怪自己行為可疑,剛剛那些舉動怨不得有人誤以為她要輕生。那人若有意若無意,將身子攔擋在前。彼時一陣大風刮過,聽他幹嗽兩聲說道:“咱們換個地方再說話吧。”
念汐心下感激,將他打量兩眼,這人並不是鄉下人的打扮,穿得頗為洋氣時髦。黑呢子大衣,質地不差,剪裁精細,通身的氣派含蓄且低調。他及不上鬆霖模樣俊逸,也沒有王霆放蕩不羈的性情,卻有些兩人加在一塊兒各增增減減後的中和。較之他們,更近於軍官武人之流,然而並未見得粗鄙。
她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聲來。那人困惑不解,皺眉道:“怎麼?”
“……我沒想跳河,你大概是誤會啦。”
他很感尷尬,一時沉默無言。念汐忙找台階,引開話頭:“我來時還看那土路邊上泊著輛小汽車,想來也是才從濟南城裏開過來的。想必是閣下的座駕?”
他摘下手套,伸出手來,“敝姓吳,浙江督軍麾下。剛才冒失衝撞,抱歉。”
就這麼簡單一個動作,依稀見得舉動颯爽,談吐亦是不俗。念汐在書寓裏時,常同軍閥底下的高官公子們打交道,便那一撥隊伍裏頭,也少見這般少年英才。她伸手同他握了一握,道:“小女子姓謝,老家濟南。咱們身後這所老宅原先是我家。我今天特意回家看看的。還要多謝公子一片好意,不勝感激。”
兩人一場誤會,不打不相識,寥寥數語,彼此很為談得來。吳淩見這小女子雖則深宅大院的婦人裝扮,言談舉止卻落落大方,學問見地不似普通女子,很為好奇她的來頭,礙著初見又不好打聽。念汐與他隨聊隨走,詞鋒機敏,爽朗健談。既走到車前,吳淩就順道邀她乘自己的汽車回濟南府。念汐難以卻他盛情,於是將那乘雇來的馬車打發了,便上了他的車。沿途司機開得並不甚疾,加上鄉下土路本就長年失修,十分顛簸坎坷。
吳淩始終麵朝窗外,目不轉睛地瞧那千篇一律的山水野景,瞧得有些出神。
念汐悄然觀察他許久,試探問道:“吳公子此來濟南為公事還是為私事?”
“私事。”
他說完,突然手指著窗外一條彎曲的羊腸小道,欣然道:“快瞧,那條路我原先來過。嗬,我有一個朋友,從前住在濟南。”
念汐何等聰明?立道:“公子這朋友,是個慧雅貞靜的女子吧?”
“嗯。剛才在河邊,我遠遠看見你的背影,覺得有幾分像她。近看才發覺其實不像。”
此話頗有深意,大堪玩味。她既聽出了這句話裏的傷感失落,其中也有相思刻骨、思而不得、移情於物的歎息。回想起自己的心境,與他雖相近,卻別有不同。
“你這次回來,可見著她了嗎?”
他若有所思,輕輕搖頭,“她不在濟南。如今我也不知她的下落。大千世界人海茫茫,該去哪裏找?”
念汐半是欽羨,半是感歎:“我倒豔羨你,知道自己要找什麼。不論見得到或者見不到,心中總是清楚明白的。”
“喔?”吳淩聽出弦外之音,轉過頭來,道,“你心裏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她想了想,柔聲道:“我在想,你既然明明不知道她在哪裏,也拿不準找得著還是找不著,為什麼還要接著找呢?你如何這麼篤定一定就能見著她?”
“因為我信她也會以同樣的心情來等我。”
念汐怔忪,這般尋常一句話,卻猛地將她敲得清醒過來。不錯,正是這等默契,正是這等簡單到幾近於無的心境,是她在上一段婚姻中所丟棄與忘記的。
心似明鏡,情若止水。
不正是她想找的答案?
她那時曾口不擇言,對王霆說,她如果不跟顧鬆霖,也未必非要跟著他才能活得下去。她寧可同著文欽、帶著寶瑟一起過,照樣可以活著,照樣可以將文欽好生撫養成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是因為她當真一點兒都不愛他?大概並不是。
可現在回想起來,每一次她回頭望的時候,隻有王霆在等她。
鬆霖走了,但有人還在。
王霆一直都在等著她。
等她清醒,等她放下,等她接受,等她回來。
她隱約聽到內心有什麼東西在崩塌,或許是記憶,也或許是壁壘。之後便是一陣巨大的洪流衝撞而來。念汐忙裝作去撥額前亂發,拿手虛掩住臉,以免被人看見自己泛紅的眼圈。
車,依舊顛簸,道路,依舊崎嶇,遠遠已能看見濟南城的城樓了。
她誠心誠意道:“我有種預感,你一定會找到她的。”
吳淩微微一笑:“承你吉言。”
那吳公子既然自報家門說乃浙江督軍麾下,自是隸屬皖係軍閥一派。以大軍閥盧永祥為首,自1920年直皖戰爭後,盧永祥便成皖係主要支柱。首次直奉戰爭後,又與張作霖、孫文等結盟,以保浙、滬地盤。在上海的影響力,也是不容小覷。就說在上海,盧永祥還與青幫大佬黃金榮之間有段耳熟能詳的過節呢。
這事,念汐以前赴堂會時聽王霆給她說過。說在杜月笙掌權以前,一手操控青幫通吃黑白兩道的是人稱綽號“麻皮金榮”的黃金榮。原任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長,後利用手中權勢及人脈,販鴉片開賭場,無所不為,被會中人尊奉為“天字輩”第一號人物。
之後如何被門徒給後來居上取而代之了呢?皆跟一名女戲子有莫大的幹係。
那女戲子有個極雅致的藝名曰露蘭春,是個擅唱老生的名伶,在黃金榮開辦的上海共舞台任台柱。其實私底下早被黃金榮相中,威逼利誘,包身做了地下情人。要不怎麼說是紅顏禍水呢?橫行上海灘的黃金榮怎麼能夠想到,自己會因為一個小伶人而栽了大跟頭?
事情因由起於一次露蘭春登台榮記大舞台,那日晚甚不留神,一段戲詞唱走了板。無巧不巧盧永祥的大公子、上海四公子之一的盧筱嘉恰在台下,領頭喝起了倒彩。這下惹得黃金榮勃然大怒,自感麵上無光,遣人過去扇了盧公子兩個大耳刮子。盧筱嘉登時放言,“三天之內見苗頭”。爾後黃金榮才知道對方身份,後悔不及。
盧筱嘉說到做到,幾天後,當真帶人闖了租界,將黃金榮生生給架走。虧得杜月笙後來多方奔走,上門賠禮遊說,花了三百萬之餘,且許了盧永祥在煙土生意中分一杯羹,這才把人給撈出來。自此後,黃金榮在幫中的聲勢江河日下,杜月笙則更有青出於藍,漸漸接掌幫會要務,有大權交替的意思。
所以,照這樣算起來的話,督軍麾下的吳公子,與青幫邊上混事的王七少還算半個敵對派係。上海灘的各路勢力分布之錯綜複雜,敵友立場之模糊曖昧,可見一斑。
吳淩認為她婦道人家,孤身一人不安全,堅持要送到下處才肯離開。念汐拗不過他,隻得依從。暗道:這事可不能叫王霆知道,不然就有一缸子飛醋要喝。
第二天念汐洗漱完畢,上前台結賬,忽聽人說賬已有人幫結了,還留了字條。展開來看,筆走龍蛇,甚是蒼勁有風骨,書道:萍水相逢,多有冒撞,失禮之處,還望原恕。謹祝一路平安。落款隻有一個吳字。
念汐不禁搖頭,笑道:“這人忒多禮。”
她趕回程火車,這時心態情緒已與來時大為不同。路上隻多所牽掛文欽,想著王霆。如果不是刻意思及,鬆霖的名字與模樣幾乎不會閃現腦海。到家時,正值用晚飯的時辰。謝念汐一進屋子,見王霆、寶瑟、長生還有瑤佳都在,寶瑟正抱著文欽,向她解釋道:“七少怕姑娘想念三小姐,所以今兒特意把三小姐也接來了,就等著姑娘回來一起吃飯呢。”
瑤佳也道:“二姐,快來。”
念汐笑了笑,欣然就坐,專給她留的位置正在王霆邊上。他便側過頭,似笑非笑地瞄著她,仿佛在說:等你好久,你可算回來了。
她自語,原來我竟是個傻子。分明那良人就在眼皮底下,自己卻滿世界去找。
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寸陰尺璧,窗間過馬。桐葉青過轉黃,銀蟾滿而再缺。彈指一揮,流年忽忽即逝。
都說孩子長得快,昨天望著還是個光屁股的小嬰兒,眨眼間就滿地爬了,再眨個眼都開始咿呀學語了。什麼“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還什麼“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文欽學語比別家孩子快,雖說不懂這些詩呀詞的什麼意思,可模仿起來惟妙惟肖。眾人都誇讚孩子聰明,將來準是塊讀書的料。及至後來,連珠成句,出口成章,什麼“春眠不覺曉,處處蚊子咬”,什麼“日照香爐生紫煙,李白來到烤鴨店”。被謝念汐聽到,立時便知乃王七少背後搗鬼,把他揪過來往死裏狂捶一頓。當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典範!小孩子家最愛有樣學樣,正如那根苗剛剛入土的小樹,栽正便長正、栽歪便長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