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新仇舊怨
謝念汐原以為他不過一時之氣,賭過這陣子氣去就好了,不想時至晚間仍沒回來。左右等不著人,再回想走的時候是那個光景,由不得她不憂心。趕忙叫上長生,讓司機把車給開到大門口。
她先去賭場,夥計說今兒一天沒見過七少人影;再問有沒有去過洪全發那邊,也說沒有。念汐心頭打鼓,轉頭去他平日喝酒的幾家酒樓挨家地問,還是說沒有。這下可犯了難。他以往會去的也就這麼幾個地方,自同與念汐在一起後,連花街都絕足了。這個時辰,能去哪裏?
念汐吩咐司機道:“你開著車,慢慢順街繞。長生,你眼神比我好,替我看著點兒。”
先在幾條較繁華的街麵上找,一無所獲。長生忽然想起原來他們傳遞消息時常去的胡同口七棵大柳樹。於是掉轉車頭,還沒見到柳樹呢,剛剛路過河堤,長生陡然瞥見王霆高高坐在堤岸上,不知在想什麼心事。念汐忙叫停車,叫長生留在這裏,自己一人走了過去。
涼風習習,岸邊燈火通明、金碧輝煌。她來到跟前,挨他坐下,兩人就這麼並肩坐著。她靜靜坐了一坐,輕輕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感到他似動了一下,卻沒有抽開。
聽他沙聲緩緩說道:“我媽原來……是十裏洋場的舞女。”
這話,她很早以前便聽過。還是在兩人初遇之時,被洪全發關在家宅內,閑聊時曾提過一句。那時候,謝念汐曾問過他猜不猜得出自己是做什麼的。他一眼便看穿她的倌人身份,非但未覺低賤,反甚為親近。
王霆扶著額,歎了一口氣:“我看過她早年的相片。算不得多麼好看,可是溫柔可親,與她日後的模樣全不相似。她出道做這行時才十五歲,寄在一個姨媽府上,拜了人家做‘幹娘’。一應吃穿都由她幹娘管待。十六歲時身邊已經有了不少熟客,隻是因為年紀還小,所以不讓出師。到二十歲上下,在上海舞場內算得上當時頂尖的交際花了。
“她在二十二歲正負盛名時,逢著我爸,我爸當時十分喜歡,就半強半誘收了房,行四。算是第四房的姨太太。那時她還有個戀慕的男人,是位正經人家公子,兩人交往了三四年光景。本來彼此十分有意,可因為我爸是幫會中人,又在上海頗有權勢,那人怕惹火燒身就銷聲匿跡了。因此我媽跟著我爸本就是不情不願。
“我媽二十二歲嫁人,年紀輕,加上自幼受慣了周遭人的寵愛,性情未免有些狂傲。我爸雖然出身市井,但在為人與治家上卻很古板,在外又要麵子。我媽因怨恨他當初逼娶手段太狠,所以常常在外人跟前對他不假辭色、冷言奚落。一次兩次猶可,三次四次之後,別說我爸,上邊那三房早已容不下她,背地裏百般作踐。我爸雖然想攆,可是新娶不過半年,若攆出去他怕麵上不好看,就在別處置了間房子給她搬過去。每月送錢米,自己卻不過那邊。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我媽肚子其實大了。後來到了五六個月時,體態實在遮瞞不住,才有人悄悄去回了我爸知道。我爸這才上門探望,我媽對他理也不理,他見到這樣,隻好放下錢就走了。臨走時跟她說:‘我知道你心裏還想著誰,隻要你還想著一天,我就一天不會叫你好過!’”
念汐聽得入神,心中未免有些嗤之以鼻,暗道:怎麼天下男的全都一個德性?你管得了天管得了地,還管得了人家的心嗎?
“我媽當時隻以為他這話說說而已,沒往心上去。那年冬天我出生,我媽很高興。據後來老用人說,‘姨太太好幾年沒曾露過笑容,那一段時間可是高興壞了。’後來我跟著她,長到十歲,一直由她帶著。我爸偶爾來,印象裏來得極少。即便來了,也不坐,也並不瞧我,那時他給人印象極壞,我不喜歡他。
“其間來過一回客。那客人是她從前戀慕的公子哥兒,辭別父母打算留洋。臨了路過上海,就想來望她一望。這些事情都是我後來知曉的,彼時小得很,縱模糊感覺到些,也不知就裏。當時坐了坐,茶還沒冷便走了。不想這下傳到我爸那裏,他登時勃然大怒,當即便找人將那位少爺綁了來拷問。並沒拷問出任何奸情,隻是他氣不消,剁了那人一隻胳膊才放人走。我媽聽說後連哭帶恨便病倒了……”
說至這裏,她感他身上似輕輕一顫。念汐向來隻見他人前人後桀驁不馴,嬉笑怒罵隨心所欲,從不曾見過他這樣脆弱傷感的一麵。
王霆說到此處,聲音越發低沉,語調更加緩慢了:“……算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還算正常的模樣了。那幾天裏她就躺在床上發怔,不笑也不說話。有次我看她實在太難過,就想同她說說話。可她一看到我,立時神色大變,把我推開,口中嚷著:‘你是他兒子!你走開,別碰我!’恰好我爸在門外聽到,就衝進來,將我帶了出去。不知他們在房裏說了些什麼,後又聽我媽哭喊著追出來,可那時我已看不到她了。
“自跟著我爸回公館,他就把我關了一段時間,不許我回去看我媽。他送我去念書,我與他不睦,所以故意不念,打小時候起便出去與外邊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為此沒少挨過打。他越打,我就越跑,最後索性將書燒了,學自然也就上不成了。我們家裏我是除我爸以外唯一一個不識字的。眾兄妹裏,他揍我揍得最多最厲害,不過別人都說他最上心的人也是我。我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
“再後來,你差不多也能猜得著了。直到十五歲時,我才見著我媽。我爸不許我去探她,她原來的住處也一搬再搬。我去望她時,她早抽上了大煙,煙癮極深,幾乎日日不離床,成天吞雲吐霧。她已認不得我了,同她說話她也沒反應,人瘦得難看,隻剩下骨頭。全沒當年的半點兒豐韻。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她不久於人世,到她病入膏肓,我想再去瞧瞧她,我爸卻不準。他曾說過不會叫她好過,所以至死不讓我見她一麵。由那時候起,我們父子關係便不大好了。”
王霆以前便說過自己的買賣絕不沾煙土,亦提到過老爺子許久以前就收山不做煙土買賣。當時念汐尚覺詫異,須知青幫在上海本就是靠著這門生意發的家。如何父子兩個卻對此深惡痛絕?時至今日,方揭穿謎底。
而他心結亦結得尤深,斷非一兩句話可以開解得了。
不過她此刻倒是深能體悟王霆不想回上海的心境。
她柔聲道:“不管刻下回不回那邊,但家總是要回的吧?你知我怕冷,在這兒坐久了有些待不住。”
說著斜身往他那邊靠了靠,果然手腳發涼,以示自己所言非虛。王霆無奈,隻好由得她拉起身,兩人並肩下了河堤。
寶瑟見他們同回,喜出望外。念汐吩咐備消夜,又讓寶瑟拿瓶上等洋酒到房裏。既然清醒時說之不動,不如放倒了再問,沒準能成。這些花招也都是原來在書寓時平媽媽教的。如今拿來對付自家男人,雖說失於厚道,然則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誰叫他的脾氣那麼倔?
念汐旁觀者清,早瞧出他並非不想回去,隻是麵上抹不開,心內有坎沒過去。這時正需人從旁推一把。
既沒別人,隻好她來唱這白臉啦。
那洋酒斟在玻璃杯裏,琥珀色,浸著冰塊,越發剔透。洋酒勁道大,易上頭,念汐今兒特意叫寶瑟拿這烈的來。王霆本就心情甚壞,千頭萬緒,正想借酒消愁。他素知謝念汐一向量豪,不疑有他,就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來。
念汐邊喝邊拿好話為他解勸。酒過三巡,她瞧他已有七分迷糊,說話也左一句右一句,不大著邊際。於是放下玻璃杯起身過來,挨他腿上坐下,湊到耳邊緩聲說道:“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又不能都說出來。當年我媽撇了我同人跑了時,我也是這般怨恨。可你有再多怨恨,終還是忍不住要念著他的,對不對?”
也不知他聽到沒聽到,拿手蓋住臉,靠在椅背上,默然無語。
“沒人強逼著你要怎麼樣。隻是平心說一句吧,當初他至死不叫你見你媽,如今你至死不肯見他一麵。到頭來你豈非成了與他一樣無情無義的人了嗎?我斷不會信你有這樣的鐵石心腸,我謝念汐相中的男人,不會如此冷酷無情。”
他捂著臉,隱隱聽得笑了一聲,竟不曾全醉,誇獎的話倒聽得真切。
念汐見火候差不多,便順勢道:“這樣好啦,要回不回你自己決定,你若回呢,我自然明日一早便吩咐打點行李,宜速不宜遲。你若不回呢……哎?哎?醒醒?”
恰逢寶瑟推門,便衝她打個手勢,“噓”了一聲。寶瑟問:“著了?”
她笑招手,叫過寶瑟,悄聲吩咐,明早起來倘若七少要問,你便這樣這樣這樣回答。
王霆暈乎乎,一覺睡到天亮,被人叫起,立時感到宿醉頭痛發作,自是欲仙欲死。念汐早給他備下醒酒的東西,哂道:“早讓你悠著些,你就不聽。自作孽了吧?”
他強掙著爬起,又聽外頭腳步雜遝,不禁皺眉,問:“好吵,搬家嗎?”
念汐故作淡然,答道:“我讓寶瑟、長生收拾行李,下午起程回婆家。”
王霆一口茶湯衝口噴出,險些嗆個半死。念汐忙糾正:“口誤,是回上海。一不留神就說岔了。”
“回……回上海?你先慢著,誰說要回上海了?”
念汐詫道:“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昨天晚上臨睡前分明說得好好的,如何又來問我?”
他十分不信,可細回想,隻憶得起昨天晚上到家後,兩人豪飲的場景。再往後一片空白,到底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情實是全沒印象。
她看他神色將信將疑,索性叫了長生與寶瑟進來,道:“昨晚上七少說了什麼,你們當時都在旁邊聽得真切,再說一遍。”
長生就把昨天她教的那套說辭複述了一回:“七少說叫明兒一早早起,收拾東西趕火車。當時我和寶瑟都在房裏,聽你親口這麼說的。”
“我這麼說了?”
寶瑟忙補道:“不但說了,且著急得了不得。所以今日早早便起,刻下行李都已準備妥當了。”
王霆聽到此處已猜度是念汐使了計謀,看著她,笑而不言。末後搖頭道:“你來,讓我瞅瞅你身上藏了什麼迷香?居然下套下到我頭上來了。”
念汐被他拆穿,登時正色,“卻也不是故意要誆你,不過事急從權。這是你的家事,旁人其實插不上嘴。我多說一句,你別惱火就是了。不論過往怎樣的過節,終要當麵將話講明。你便不將他當作父親,他終將你當作兒子。他如今若是心懷愧悔,肯不肯原恕,你總該是要跟他說一句的。不然,反成了永久的心病。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