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遲到的複仇者
這世間,有些情是可以忘的,如顧鬆霖之於她。
這世間,有些誼是沒法子忘的,如死掉的許若璧。
冥冥之中,一定還是有些因果報應的道理,她信。她好友的冤屈,生前討不著的公正,落在她身上,末了得見真章。
許若璧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話大有道理。
若璧的過錯,是不該懷著那樣剛烈的真心去待一個錯誤的人。以至於遍體鱗傷,生無可戀。
然則她,多少總是勇敢的。
這更襯得皇甫寧的利用如此冷酷卑劣。
情就是她懷中所有的璧,璧碎難全。其實她早該明白,世上哪有山盟海誓、情比金堅這回事呢?
棲身風塵,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無爭便無得。要麼一心一意往前走,要麼粉身碎骨。
謝念汐在出發去會故舊之交前,心裏便是這樣想。
四馬路,又有一說稱“布道街”,得名於英國傳教士來此傳教的緣故。上海開埠後,便有秦淮畫舫入黃浦江之亮麗景色。後太平軍據東吳地,禁娼。蘇、揚二州妓女亡奔入滬,漸次以會樂裏、同慶裏為中心,周遭慢慢成其聲色風月場所。東起中和裏,西至大興裏,北起三馬路公陽裏,南至五馬路慶雲裏,燈紅酒綠,夜夜笙歌。
雖說這地界繁華,有著高檔的長三書寓,可也不乏沒錢拿不著工部局所頒執照的遊妓,俗稱“野雞”。她們隻好趁著夜色在街頭拉客,賺兩個微薄的賣身錢。這些人,也有掛靠皮條客的,也有自營的。自營的更慘淡些,常被趕來逐去,不得不到處躲藏。
那朱月娥以往曾做過紅牌倌人,然在外省漂泊幾年顛沛流離下來,一則過了鼎盛年紀;二則諸多憂患,致令容貌多現滄桑;三則皇甫寧一向好賭,她自己又喜奢靡,帶出來的錢財沒多久便揮霍一空。所以沒上兩年,便重操賤業、再墮風塵。可以如今的姿色身段年齡,入不得上等堂子,隻能去站街,成日風餐露宿、溫飽難繼。一連三天一單客都沒拉上,餓得難忍,隻得提前收工,徒步穿街過巷。
她哪裏想得到暗中有人跟蹤,因此並沒提防。來到一幢黑洞洞、破落小旅館內。皇甫寧早先在這裏租了個小單間,兩人勉強擠著住。他也不務工,隻靠著朱月娥拉客得來的錢養活兩人,錢亦不留過夜的,日日仍舊去賭,脾氣越發壞了。看她空手回來,劈頭便打,一麵揍,口中一麵罵道:“賤貨!哪裏躲懶去了?我看一日不打你,你是一日比一日散漫。沒拉著客你回來做什麼?!”
月娥被他打得起急,也就還了兩下手,邊躲邊泣道:“我在外頭容易嗎我!回來還要被你欺負。昨晚上才有局子裏的人來查,幸好跑得快,不然就被抓了。餓得發暈,忍不了才回來的,你就打!你怎麼這麼狠的心哪!”
他賭癮上頭,早忍了大半天光景,如今一個錢沒落著,大為光火,操起茶壺朝她扔去,“賤人,不是因為你我他媽能到這步田地?還強嘴?成,你一人待著吧,趕明兒我就回老家去!”
幸好朱月娥閃得快,茶壺再偏三分便要碰著她腦門了。聽他又說起回老家的話,她越發大哭起來,跑上前抱住他道:“沒良心的,你把我哄出來又不管我啦!當初是誰說要一生一世待我好的?你倒還有個家回,還有你的小少爺可做。我連家都沒有,你走了,讓我怎麼辦——”
她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皇甫寧早煩了,甩開手,奪門而出,一氣跑到外邊馬路上,給風一吹,激靈靈打個冷戰。方才說“回家”的話,其實也隻嘴上說說。他放著好好的少爺不做,當初跟個倌人跑出來,老爺子氣得暴跳如雷,當月便登報斷絕了父子關係。他現在要回去,家裏不會讓進門,自己亦是顏麵無存。
想當初,哎……還想什麼當初呢!
卻在這時,忽聽背後有人說道:“皇甫寧,有位貴人想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他嚇了一跳,不明就裏。貴人?什麼貴人?我在上海哪裏有門路認識什麼貴人?
沒等回神,眼前發黑,給人打了一悶棍,扛起來就走。
他眼冒金星,腕子給捆得結實,動彈不得。腦中一團糨糊,想不起自己幾時得罪了道上人,竟會光天化日被人打杠子?沒多大工夫,就聽見水聲,莫不是到了黃浦江邊?果然下碼頭上了一隻小船。掌船的人將船撐開,離了岸。
船行至江心,看看離碼頭甚遠。皇甫寧才然想起身,給旁邊人一腳踹在膝彎內,喝道:“跪著!”頭套被摘去,便見一位靚妝炫服的美貌少婦,端坐在上,雙手籠在毛茸茸的羊皮手圍中,蹺了腿,注目凝神瞧著他。
乍看第一眼,隻覺豔而煞氣,三分膽寒。第二眼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你……你是……謝?謝……那個……”
她微微一笑:“我不叫謝那個,我叫謝念汐。想起來了嗎?”
皇甫寧神色大變,如五雷轟頂,“許若璧的……”
“小少爺,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好凶猛的一句別來無恙。
皇甫寧真巴不得自己尚在夢中,再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逢著她。“燕平書寓”三位紅牌,許若璧,花無憂,還有個最難惹的謝念汐。她?在上海?還這等架勢?許若璧呀許若璧,難不成是你陰魂不散,借著她向我討債來了嗎?!
他這邊越是麵色如土,念汐那邊越是媚眼如絲,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心下歎息:你若當初能預見他如今這等模樣,大概也就不會跳樓了吧?
謝念汐柔聲道:“小少爺,別害怕。找你來,不過是因我那位朋友臨終前一個囑托,叫我務必轉達。可你浪跡天涯,漂泊無定,實在難找得很呀。好在今天偶遇,這真是上天有眼,你說對不對?”
皇甫寧心念疾轉,忙道:“姑娘在上,你的朋友許若璧她……她當年是自己跳樓死的,不是我逼她跳的。她的死,斷斷與我沒有半點兒幹係。”
念汐冷笑一聲,摘了手圍,安撫他道:“我也沒說要找你算賬啊,你這麼害怕做什麼?我尋你,是有些若璧留下的值錢東西說要給你。長生,拿過來給他瞧瞧。”
他一聽“值錢東西”,雙眼立時發光。長生搬過一隻匣子,衝著跪在下首的皇甫寧,念汐開了鎖,明明白白打開來。皇甫寧一看裏邊的東西,眼睛就發直,顫聲問:“這都是給我的?”
“原本都是你的。”
“原本?”
她自袖裏摸出若璧那張遺囑,一字一字漫聲念道:“今既見信,想我身必已至泉下,且含冤難瞑。望你以我為鑒、以我為戒,勿將真心輕付於人。囊中珠寶,盡托於你,他日若得見那負心人,餘願效十娘沉江之事,以報他離棄之恨、背義之殤。”
她又重複道:“‘餘願效十娘沉江之事,以報他離棄之恨、背義之殤。’聽得可清楚了?長生,把東西扔到江裏去!”
長生掉手將那些閃閃發亮的珠寶往江上一撒,好一派滿天花雨、光芒璀璨。皇甫寧一聲慘號,因雙手縛在身後,雙膝在地下連連跪行數步,探身望去。不過忽閃之間,盡都消失於潮頭。這麼多珠寶,這麼多錢!都沒了?!都沒了?!
原本都是他的!
念汐拍拍手,好整以暇道:“好,現在她與你的事,已了結了。接下來,是我與你的事。”
若璧不想找你討命,不代表我就不想報這個仇。
世上也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她那般心軟的。
皇甫寧仍沒從方才的突發狀況中回過神來,還怔怔瞧著翻波的水麵。謝念汐厲聲道:“把他也給我扔下去喂魚!”
邊上人就等這一句,上來捉住放翻。皇甫寧哪見過這種陣仗,駭道:“姑娘饒命!”
“以往罰那不貞的女人,都是拉去沉塘。古往今來卻沒見這樣罰過半個不貞的男人。也好,今天算我開個先例,拿你試試刀,看好玩不好玩。皇甫寧,去了那邊,替我跟若璧道個好,告訴她,弄死她的男人多有對不住,可別同我計較。明年上墳時多燒兩張紙錢,算我給她道歉罷。”
說著,“咕咚”一聲,囫圇入水,眨眼沒頂,水麵上隻餘幾點翻白浮沫而已。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這都是她吟過的詩詞,他接過的下半闋。一瞬間猛地想了起來,仿佛都是昨天才剛剛發生過的故事。那時他還不是傾家蕩產的賭徒,仍舊是養尊處優的公子;而她,也還不是黃土中的朽骨。
她想讓他記得她,且讓他再次憶起她時愧悔一世。
如今他的確後悔,卻不是後悔辜負了誰,而是後悔自己就要死了。
就這樣草率簡單地死了?
若璧曾說:由得你,你要來就來,不來便不來。咱們說好了的,我等你一個月,你若不來接我,以後永遠別來了。
若能重來一次,他一定會赴約,他一定不會撇了她,他一定會更加用心待她。
更加用心哄騙她。
謝念汐,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倒正應了這句話!
如果死在許若璧手裏,他倒還甘願。可死在她手裏,他是不忿的,自然不服的……
就在他溺水已深,命懸一線,自忖必死的當口,忽感身子給提了起來,眼前一亮。原來後腰處拴了繩索,給人重新撈起。有人過來控出了水,報道:“還有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