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昨夜西風凋碧樹(1 / 3)

番外篇?昨夜西風凋碧樹

碧桂才吃過飯,濟南午後的日頭暖融融的,將人的瞌睡都熏了起來。她睜開眼睛一看,隻見床頭西洋鍾指著三點。她心說,又睡過了。窗戶正在枕頭上邊,一起身便能見到那乏味無趣的空院子,中間馬馬虎虎胡亂砌了個花壇,旁邊栽著李子樹,枝葉濃翠。

這會兒,療養院裏頭的住客們都且睡著,四處很是安靜。碧桂悶頭一覺睡得小臉赤紅,碧桂娘雪鴛本坐在床頭紮花,這時抬頭笑道:“都出汗了,快把襖子脫了吧。”

她便將那件鹿點杏色小薄襖寬掉,跳下床來,抻了一抻腰腿,“今兒說好了晚上進城逛逛的。我不回來陪媽吃飯啦。”

雪鴛憐這孩子命舛,自幼胎裏病,近兩年身子越發單弱,難得出門一趟,“好,你在屋裏悶得久了,是該出去走走,鬆鬆心了。記得多穿兩件衣裳,別玩得太晚,外頭亂……”

“是是是,知道了,真囉唆。”

貼身大丫頭甘萍探頭進來,眨眨眼睛,問:“小姐,你方才嘟囔什麼呢?”

“我跟媽說一聲,下午咱們進城。”

甘萍聽她這麼說,忍不住一蹙眉,“車到了,在外邊候著呢。”

那司機姓孟,是她爸從前常使喚的跟前人。她爸有一房正妻,三房姨太太,雪鴛乃二房,因此她是庶出。自幼年時候起,她的身子便一直斷斷續續不曾好全過。後送去東洋留了幾年學,回家後未見康複,反有越發轉重的苗頭。請了個西醫老大夫來瞧,人家就說上海是個喧囂之地,不宜於小姐這病。最好是找個鄉下清淨所在,安安生生地養上一段,或者能有些好轉。這話正中了她爸下懷,就著人把女兒送到濟南一家洋人開的療養院去調養。

洋大夫的法子果然管用,將養了約莫小半年,人便已慢慢精神起來,氣色亦紅潤了。多天來未有發作跡象,那醫生便準了假,許她晚上熄燈前可出院逛逛,散散悶。

金碧桂得了大赦,忙忙地穿好衣裳打扮停當,攜著甘萍一塊兒出來。她爸素常不怎麼理會她,因著近來有生意往來恰好路過辦事,方才撥了車駕,讓她進城。開了一路,先去找她爸,恰出去了,撲了個空。買賣上的事她沒半分興趣,就借著這個空,逛了逛濟南城的街市,又聽了一回戲。飯罷,天已擦黑,老孟一迭聲催著回去,她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上了車。

“時候還早嘛。”

老孟知她不高興,也隻當這丫頭年歲小,貪玩罷了,就賠笑給她解釋:“小姐,你是不知道,近來外頭亂得很。據說有幾個懸賞通緝的刺客在這一帶出沒呢,地方上正捉拿。你一個年輕輕的女孩子,在外邊怕是不大安全。”

碧桂哪裏懂得這些?還一徑追問:“什麼刺客?”

他也不好和她說得太多,隻敷衍道:“就是亡命之徒,專殺當官的、有錢人,還殺日本人。”

碧桂雖沒太明白其中深意,但聽他說話口氣不大善,就住了嘴,不想深問下去。甘萍卻嘴碎,在旁無話找話地幫腔:“哎呀,小姐,快別問這些嚇人的事了。現在外頭亂糟糟的,哪有一天太平日子?我都勸你好好的罷了,好容易見好些,就又往城裏跑。老爺也要嫌咱們麻煩的,萬一……”

她一開口,就滔滔不絕。碧桂知她聒噪,後邊的話便沒聽下去,轉了頭衝窗外發呆。這漫天的星星,碎而冷。蟹殼青的天際,點著兩朵石灰色的雲,縹縹緲緲。好容易出來,她想多待一刻也好,於是放下車窗,對司機說道:“我難受,要吐了,你靠邊停下。”

說著假裝幹嘔幾口。老孟信以為真,將車順路停住。甘萍便扶著碧桂下來,她說道:“我頭暈,胸口發悶,得走兩步散散才好。”

話音剛落,隻聽見山坳裏幾聲炸雷,震耳欲聾,還道有人大晚上放炮仗玩呢。金碧桂激靈靈一哆嗦,順方才的聲兒回頭望去。然黑夜裏瞧得不真不明。老孟忙說道:“別是有土匪,小姐快上車吧!”

她亦無由地怕起來,低頭拉開車門,驟聽背後有人喝了句:“進去!”

那人揪住她的衣裳重重一推,將她推倒在後座上。變數實在來得太快,三人全嚇傻了,碧桂腦中一蒙。趁這刹那,那人橫身擠入,帶上車門,一手提槍,衝著老孟比畫一下,道:“開車。”

哪想到司機原就沒在座位上,見事不諧,他畢竟年紀癡長些,比兩個丫頭片子反應快。見著槍,小姐死活也不管了,抱頭便竄。車正泊在土路邊上,他順著往旁一跳,底下乃數尺高沒膝的草叢,搭著光線暗,順勢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那人亦沒料到是這局麵,怔了怔,喃喃自語道:“……跑得倒快。”

甘萍這會兒醒過了神,駭得哎呀哎呀亂嚷。那男的沒轍,隻得恐嚇她道:“閉嘴,不然斃了你。”

碧桂雖怕,目光卻挪不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心說:土匪都這模樣?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土匪呢。可惜沒亮,看不清。聽他聲音,年紀也不大。喲,有血!

他將頭探出,往前後張望。乍有道明光射入車內,前前後後不少人聲腳步聲,漸趨逼近。借著那道光,碧桂方才瞧清這人長相。穿著件半新不舊的黑色外衣,額前頭發濕漉漉的,貼在太陽穴上,可見得方才跑了不少的山路。隻臉色頗慘白,沒血色,有些嚇人。

他也不理小姑娘跟這兒瞧東瞧西,猜來猜去。眼看著沒路可跑,便就作罷,搖頭歎了口氣,退出彈匣,還好,尚餘下一顆子彈。於是上膛,拉開槍栓,冷冷道:“把頭轉過去。”

他心說:這等場麵,少兒不宜。小姑娘若看了,怕得留下陰影。

金碧桂哪能明白他的意圖?還傻傻問:“為什麼?”

“轉過去!”

這聲低喝凶得厲害,碧桂嚇得忙背過臉,可心裏總覺不安。悄悄地又回過來,拿眼角餘光瞥去,這不瞥還好,一瞥之下魂飛魄散。隻見他合目將槍口抵在下頷之上,欲扣扳機。碧桂輕呼一聲,想也不想便伸手相阻,死命拉住他腕子。那人全沒料到她膽量這樣大,兩人爭了幾下。他心中發煩,用力一甩,碧桂吃不住,額角砰地碰在車窗上,登時紅腫。

那人看她碰痛,未免也有點兒歉意。碧桂捂額,眼裏汪著點淚花,道:“你別這樣,我……我最怕看到血了。你先別忙成嗎?我有法子幫你的。”

他自是不信,這麼個黃毛丫頭,能有什麼法子?且一派天真的好心腸,未免也用錯了地方。正要開口時,那前前後後追的人,下車的下車,圍堵的圍堵,散成個圈,都如臨大敵,小心翼翼湊上來。

碧桂念頭轉了兩轉,將肩頭披巾扯下蓋在他滲血的傷處,聊為遮擋,又往他那邊略靠了靠,低聲細語道:“他們追的是你嗎?你就假裝和我認識,我來跟他們說。”

前座上甘萍見自己家的大小姐要給個匪類打掩護,極是覺得不妙,卻不敢說話,低聲哼哼。那人便道:“你要亂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家小姐。”

追的那些人本以為他無處可逃,必要殊死相搏。豈料停了半天,這兒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十分奇怪。領頭之人小心翼翼走上前,敲敲車窗,見車內坐著兩個人,那姑娘穿的一身洋裝,是個閨秀打扮,十六七歲的年紀,冷著一張小臉,也不吭聲也不搭理人,直直地坐在裏邊。

“嘿,下車,檢查。”

小姑娘白他一眼,忽轉過頭,急衝衝朝他扔了句日本話。

咦?這……莫非是個日本妞?別說他吃驚,連帶著車裏的人也跟著大吃一驚,轉過頭來死死盯著她。

領頭的麵色一變,態度立時放緩,“這……”

碧桂鼓了腮幫子,做出氣急敗壞的模樣,趴在車窗上,連串的日語又急又快。誰也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可意思不明白,這腔調則是明明白白。大家一則瞧她坐的豪車,二則穿戴不尋常,三則能講日語,就沒人敢輕舉妄動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僵在那裏。盤查也不好,不查也不好。

最為疑心的,是她身邊坐的那人。方才黑夜裏隻依稀瞧見那通緝犯的身形,五官長相沒看到,但身量胖瘦跟車裏人倒差不多。

正躊躇間,忽然那男的伸臂將小姑娘攔腰一摟,探身和和氣氣道:“我女朋友脾氣不太好,她說剛才和我正聊天呢,突然有人一麵放槍一麵跑過去,嚇了她一跳。現在還沒緩過來。”

又回頭跟碧桂笑道:“別噘著嘴了,人家也是執行公務。”

他猶恐這戲做得不夠逼真,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兩句,小姑娘的臉唰地紅了,含羞帶臊低了頭,當真嬌憨動人。

可他其實說的是:“你是日本人?”

金碧桂感覺他的嘴唇幾乎都要貼到自己耳垂上了,脖子一陣陣發熱,都不敢抬眼,不動聲色輕搖了下頭,表示否認。

他們這般輕憐蜜愛的模樣,將將瞞天過海,盡管狐疑,到底沒人追問下去,那領頭之人便問:“你們見著剛才那人往哪邊跑了嗎?”

他指著另外一條小徑道:“順著這裏岔下去,往山上跑了。”

等追趕的人駕車散走,去得遠了。兩人這才放手,碧桂大感不好意思,扁了小嘴不說話。車裏一陣寂靜,一陣子尷尬。那人得她相救,也不道謝,也沒聲和軟言語,默默坐了會子,忽然開口問道:“你日語怎麼說這麼好?”

碧桂是個沒心眼的人,見問,就照實回答:“我到東京留過兩年學的。”

他頷首,又追問道:“可是怎麼還有上海口音?”

“我是上海人,家裏做的東洋生意,爸媽都是上海人。”

聽到這裏,他更有警覺,“令尊貴姓呢?”

碧桂輕輕說道:“姓金,人稱上海的金家。”

“難怪了。”他收了槍,掃她兩眼,冷笑道,“原來是金家的千金。”

碧桂知道自己家在外聲譽不好,聽他口氣中帶著譏諷,正想出言解釋。不料他早推開車門,斬釘截鐵道:“幸會,再見。”

不等她多說便下了車,猛地肋下牽痛,想到方才的槍傷還沒來得及打理,就回手將她那條披巾搶在手裏。

她失聲道:“哎,我的披……”

話才說一半,人頭也不回地跑了。她忖道:那還是我最喜歡的一條呢,外國貨,以後想買都買不著啦。

吳淩才回匿身的住處,立時便後悔,向助他避難的心腹兄弟廣橋說道:“我今天辦錯了一件事。”

穀廣橋正到處找他的人找不著,在這裏七上八下,陡然見他平安歸來,大感欣慰,“剛才聽有人說你給人盯上了?”

“何止盯上了。”

兩人隨說著,隨入屋內。吳淩就要了傷藥來敷治,順便把剛才如何泄了行蹤在山坳裏給人追、如何脫險的經過說了一遍。

末了又道:“當時走得急,現在才覺得不妥。不該留那丫頭活口。”

廣橋沒料到他有如此想法,詫道:“怎麼?”

“焉知她不是在下套?又保不齊她虛與委蛇,回頭便去泄機。”

理是這麼個理不錯,但他決意回頭去殺那小姑娘,縱廣橋這樣的人聽了,亦覺兩分心寒。吳淩行事幹脆果斷,向沒拖泥帶水的毛病,決定之事必無轉圜,這些眾所周知。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兒,終不同於從前遇見的那些窮凶極惡之人,這能下得去手嗎?

他既知她名姓與來曆,找起人來就方便得多了。在這麼個鄉下地方,沒幾個有錢大家小姐,何況還留過學能說日語,何況還模樣周正、一身洋派作風。吳淩心下謀算妥當,坐等數日,待風頭稍過之後,事前踩好點,決定晚上動手。

廣橋見他擦槍,便知要出事,小心翼翼問:“今兒晚上去?”

“對。”

他便打橫坐下來,看著他將槍管擦得鋥亮,上好彈夾,擱在手邊。廣橋到底於心不忍,禁不住道:“一個丫頭片子,還能翻出什麼風浪?我看她礙不了事,就算了吧。”

吳淩掃他一眼,哂道:“川島芳子出來禍害人的時候,比她大不了兩歲。”

“那姑娘有那麼厲害?”

“你忘了老師是怎麼死的?”

這一句,廣橋登時不說話了。如何忘得了呢?聲震天下的洪門幫會首領王亞樵,叫蔣介石、汪精衛及青幫大佬杜月笙皆為之牙酸膽寒的民國頭一號刺客,最後就死在戴笠設的美人計上。戴笠曾跟手下的女特務說過這樣的話:絕不要認為王亞樵是個好哄騙的買主。但凡同他有關係的女人,絕倫之美乃必備的條件。但光靠姿色遠遠不夠,奇善奇惡奇智奇毒,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所以會水的死在水裏,會什麼的栽在什麼上邊,這句老話再沒錯。王亞樵死於梧州之後,其身邊跟隨的人都被追緝,千裏逼殺至此。吳淩既身為弟子門徒,對於師尊之死的教訓,自然銘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