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與博愛和道義同行 讀梵高的午後
1
這幾天,我一直在讀梵高。
溫森特·梵高使我的心境變得崇高而抑鬱,莊嚴而傷感。
應該讚頌的是羅納河畔的阿爾,阿爾灼熱、單純的太陽,阿爾的黃房子;同樣,該詛咒的依然是那顆太陽,那座黃房子。這是一個悖論。
從某種意義上說,阿爾的太陽和黃房子庇護了一個孤獨的靈魂。但同時,阿爾的太陽,阿爾人的孩子們最終又在黃房子裏、在拉馬丁廣場深深地傷害了一個人類偉大的藝術天才。
溫森特·梵高使人類崇高而不能使人類歡笑……
這個時刻——即讀梵高的每個午後。我都不斷想起我的畫家朋友漢風。漢風深邃沉思的目光,漢風飄逸而卷曲的披發,漢風岩崖般冷峻的男人的額,漢風如同溫森特一樣隻能使人崇高而不能使人歡笑的藝術,以及,以及如同溫森特一樣使其痛苦不堪的病魔……
應該說,漢風藝術乃至生命世界的奇崛使我產生了敘述的難堪,這難堪緣於我對其藝術乃至生命的敬畏。
我試著努力吧。
2
真正意義上的認知漢風應該說始於他為我設計了《並非永生的渴望》一書的封麵,這次的設計成功而有效。它不僅得到了百花文藝出版社的好評,至今它也是人們普遍認知的一部散文集的出色的封麵裝幀。我想,人們有效評價的原因除卻裝幀學的多方位可鑒賞性外,真正感動我和人們的是封麵上那尊象征圖騰意義的古陶器以及鉗在古陶中間用幾條簡約抽象的直線勾勒出的兩個現代人。確切地說,兩個現代男人和女人。所有的生命意義、隱性信息以及文化內蘊就疊印在這副銀粉色的圖案裏了,任你用想像去打撈人類之初與終極、遠古與現代、奮鬥與艱辛吧。對於漢風,他用智慧創造了那種渾遠無邊的傷感和莊嚴,成功屬於他的光榮;而對於我,能夠享用一個“全國裝幀藝術理論探索獎”獲得者(這個獎項的獲得者迄今在全國隻有兩位)的成果,那是我一生的榮幸。
後來,有幸看到漢風的畫。那是在“書擁如城”的漢風的畫室。漢風和兒子將一副副未裝裱的中國畫在桌子上、地上鋪排開來。至今,我都在為我對中國古老而神聖的藝術的木訥而難堪。記得當時我的確像奧維爾鄉間那個喋喋不休的精神病專家伽賽看梵高畫時的樣子:驚愕,激動,狂喜,詫異,所發出的語言都是急促匆忙的拚湊,類如“嘖嘖”“啊啊”的感歎。
憑心說,當時我對漢風中國畫的神秘性與模糊性既不可能無動於衷,又不敢隨意妄加評說。但我有一個直覺,那絕對是屬於漢風的崇高玄妙的精神世界。
3
無論怎樣,在梵高將手槍對準腹部準備結束痛苦的生命之前,心靈中默默告別的人之中有伽賽。因為在他生前,承認他為人類偉大的藝術家的人隻有兩個,伽賽是其中之一。伽賽最終讀懂了《吃土豆的人》《向日葵》《阿爾的風景》等,伽賽最早認識到了一個人類不可多得的藝術家的價值。無論是對於藝術還是對於心靈,伽賽對於梵高都是彌足珍貴的。
我又想著漢風。
讀懂漢風的畫需要詩與哲學,需要生命的核,需要精神故鄉裏靈魂的昭示與澄明。
我始終認為,漢風的畫有一種神性的天啟。或許這種神性的天啟,對於繪畫之外的人(乃至藝術之外的人)是一種不可知性,即使對於繪畫之內的人,我認為漢風的畫對於他們來說,也是一種風格冒險。我甚至認為,對於古老神聖的“中國畫”本身,漢風的風格探索也是對傳統技法的一種顛覆。
瞧,那幾乎滿畫的構圖,那幾乎滿紙的潑墨,那始終如一的蒼鬱、凝重、雄渾和繁複,以及從畫麵逼仄而來的滔滔乎大江東去的激情,以及壓抑與張力對斥、抗衡的命運,以及孤高,狂憤,禪機,混沌……麵對漢風的畫,你隻能這麼去想:那是一副副來自藝術家心靈的秘語,真正能夠闡釋它的,隻能是藝術家自己。
一副《得大自在》,分明是農家小院秋日滿園的藩籬,掛滿藩籬之上的果實,果實之下的小禽。果實碩大無比,小禽憨態可掬。此刻你會感到秋日的陽光恬淡而愜意,感到母親就站在籬笆柴門附近……所有的物象已成為漢風意象中的抽象,可敬可愛的樸拙,表達著漢風對童年爛漫的記憶,我們不妨把《得大自在》視做漢風對人類精神童年的歌吟。
一副《靈風》,一副沒有邊際的、用黑色線條編織起來的“網”,那“網”倒狀著匍匐了懸崖,籠罩了懸崖,覆蓋了懸崖,隻是在畫紙左右兩個邊角,有點點滴滴的明黃,明黃閃光才使看畫人眼睛一亮——漢風畫的是“秋菊”。漢風將滿滿簇簇、堆堆擁擁的野菊花安放在朔風勁勁的懸崖上,顯然,這是漢風生命中悲劇意識的意誌表現,也是漢風對生命本質的叩問和禮讚。生命一路坎坷荊棘,你讀懂了懸崖上的枝枝葉葉,你就會明白什麼叫生命的堅毅;同樣,你讀懂了朔風中怒放的絲絲瓣瓣,你才會明白這落花時節的亮麗。無疑,這是漢風生命裏的“菊”。
漢風尤喜愛畫荷,漢風的荷是“殘荷”。“殘荷”有別於傳統畫中亭亭玉立的荷,有別於出汙泥而不染的荷,也有別於“春荷”“雨荷”“夢荷”。在漢風幹澀、凝重、樸拙的畫筆下,我們看到的是滿滿當當抑或是一塌糊塗的一紙冷黑色敗葉,一紙縱橫交錯的冷黑色枯梗,隻是那支撐生命的枯梗總是挺直,總是不屈不撓,總是寧折不彎。生命的驚喜來自於漢風常常出其不意地在挺拔的枯梗之端,用紅色勾勒出如同箭鏃般的點點血紅,這血紅使一副副“殘荷”頓時充滿勃勃生機,生命的衝擊力頓時躍然紙上。漢風給他的“殘荷”命名為《滄桑》《夢雨》《聖潔》《禪心慧照》等等。這是漢風心靈世界裏的荷,是破壞後重構的新的生命形態,它超越了傳統也超越了形象,它是生命幾經搏鬥後的悲壯,是高踞於苦難之上的慧心,是於死亡之中生成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