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
因為班超在父親的墳前根本沒有睡。
東方既白,甚至有點血色。茫茫莽原上,殘碑廢墟比比皆是,焦灰裏冒出點點新綠,盡是野草野花。塚常廢,柳常綠,讓班超有些無常的感慨。
班超站起身來,拍了拍父親的碑,那個瞬間,像聽見了父親的歎息,如石中火,隙中駒,在心內一閃而過。這些日子,父親在夢中都是沒有麵目的,可能是一個威嚴的聲音,可能是一道烏黑的暗影,背後亮得刺眼,高不可攀。
多久沒有夢見父親的臉了,最後一次,班超看見了一個和善的父親,趟過夢裏的血海,來到班超麵前,扶起他,撫著他的頭發,眼睛異常得明亮,笑說,“好孩子,拿好你的筆。”
父親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目光打量他,親切得有些生疏,他在夢裏哭了起來,說,“父親,你怎麼會這樣?你已經死了嗎?”
那天班超陡然從這難得的溫存裏驚醒,發現自己睡在班氏家廟的屋頂上。他望向遠處的一個灰色瓦頂,那是父親養病的地方,但見一脈青氣正在消散……他滾下地麵,向家裏急奔,撞開屋門時,見到妹妹跪在床邊,抓著父親的手,回過臉來,淚跡已幹了。“二哥,父親走了。”
……
班超從懷裏掏出折為兩段的簪筆,輕輕地埋在碑下,跟父親說,“筆我還給您啦,我不想寫什麼他人。此去西域,就想寫自己的……也不是我寫,就讓我哥來寫我吧。”
***
守墓之後,班超回了平陵邑,卻沒有回家與班昭與耿恭會合,而是信馬由韁地來到“綠水精廬”。
綠水精廬是個講授私學的院落,廬主是遠近聞名的晏夫子。晏夫子效仿孔聖人,每個弟子收十條臘肉,四壺酒,即可入學。但入學後,錢還是要收的,比如朔望演禮,郊外出遊,彈琴射禦,都會另外收費。
班超在精廬外的馬樁拴了馬,就坐在門檻上。少年郎的讀書聲朗朗地傳出來,班超閉著眼,像是假寐,其實是陷在少年記憶裏。這裏是他當年常來的地方……
一個瘦小的褐衣長袍的老人,在後堂閉眼聽著少年們有點混亂的唱誦,突然睜開了眼睛,鼻子動了動,走了出來。
老人好酒,有個紅鼻頭,胡子已白,但實在太過稀疏,沒點長髯的風采。個頭太小,長袍就顯得又大又厚,老人穿堂入院,就像是一個棉袍自己在移動。
老人吸著鼻子,出現在假寐的班超身後,沒有比坐著的班超高多少。
老人在班超身上嗅了嗅,說,“咦,小子!不錯呀,劍胚醒啦?”
班超睜了眼,奇怪地看著老人,“夫子,這個是能聞出來的嗎?”
老人引班超進入內堂的一間小屋,班超恭敬地跪下,喊一聲,“師父。”
老人大喇喇地受了禮,卻說,“別叫我師父啦,咱們以後再無關係。”
班超愕然,“我被革了?”
“嗯。”
“可我劍胚醒啦!”
“幾時醒的?”
“九日之前。”
“太晚了。”
“師父找到了劍家傳人?”
老人一臉得意,“那是自然。”
***
老人就是綠水精廬的廬主晏夫子。但他背後的隱秘身份是劍家第十一代劍夫子。
諸子百家在秦火後,淹沒零落,有些開始隱秘傳承著。但是劍家例外,從誕生那一日,就是隱秘的。曆史上諸多劍客,像越女、要離、蓋聶、魯句踐、龍陽君其實都是劍家弟子。但劍家弟子一旦藝成,就要和劍家割裂關係,一生不提傳承。比如越女,本是趙人,被稱作趙處女,在越國授劍,越王勾踐問其傳承,她隻好胡說她的劍法是山中一隻神奇的白猿傳授的。這奇怪的門規,班超是問過晏夫子的,這代劍夫子捋著幾根可憐的白須說,劍者,凶器也,若知曉天下凶器(劍客)盡出我門,帝王們如何安坐?如何容忍?所以劍家隻是一種技藝的傳承,不是門派,如此才不會斷滅,如此才免操於任何權貴霸者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