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應我會好好聽那位叔叔的話,會等我來北京接你,會好好學習,爭取考第一名。
我很高興,我把你去麗江所有的照片都衝洗出來了,還給你郵了一份。收到照片的當夜,你主動給我打了電話,結果,我把你罵了一通。
你不知道我的工作性質嗎?你不知道我寫作的時候需要安靜嗎?誰讓你給我打電話的?我跟你說了很多次,每周一次電話,我會在周六的時候主動給你打,聽到沒?
你在電話那頭默然不語,我隱約聽到了眼淚落下的啪啪聲。我忽然心軟了,想要說想你,卻咬牙掛斷了電話。
四
聽朋友說,初到北京,你有眾多不適。教學方法的殊異,心情的沉悶,讓你的成績一落千丈。
你從來不和我的朋友說話,你吃完飯就去念書,念書回來就進房間睡覺,如果他不問你,你甚至可以一個月也不跟他說一個字。
有一次,他徹底惱了,半個月沒給你早餐錢,就等你開口問他要。結果,你寧肯半個月不吃早餐,餓著肚子上學,也不開口問他要半分錢。甚至學校要交雜費你都從來不告訴他,最後沒辦法,老師隻好主動給他打電話。
期中考試,你成績位列倒數。朋友氣得暴跳如雷,把你狠狠訓了一通。你不說話,也不哭。
沉默了很久,你終於開口,我在這裏,隻是為了等我叔叔來接我。
朋友怒了,嘰裏呱啦說了半天,你竟然隻回那麼冷冰冰一句。於是,他一時沒忍住說,就你這樣他還來接你?成績都倒數了,還有什麼接的必要?要是我自己的女兒這樣,我直接不要她了!
就因為他這句無心之言,你哭了,胡說!我叔叔不會不要我的!不會的!
一晚上,你都在說這一句話。你說我不會不要你。最後,你累了,在嚶嚶的啜泣中慢慢睡去。
第二天,你徹底變了一個人。你開始認真看書,寫字,學習地道的北京話。
2007年12月30日,星期天晚,你用地道的北京話跟我說你考了第一名,問我能不能去北京看看你的成績通知單。
我說很忙,暫時脫不開身,如果你下個學期期末也還能考第一名的話,那我就去看你。
你說,好,那你現在就可以訂票了,明年我肯定也是第一名!
就這樣,我們之間有了一個約定。
五
2008年夏,你真的考了第一名。
抱歉,多多,直到秋季開學,我都沒能去北京看你。
開學當晚,你給我主動打了最後一個電話。你在電話裏說,叔叔,我遵守我們的承諾考了第一名,但你沒來看我。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打電話,我以後也不會糾纏你了。
你的語調冷靜得讓我有些吃驚。我都忘了,多多,今年你都十歲半了,估計都快到和我一般高了。
我想去北京看你,但是我不能。因為2006年的那場車禍,我徹底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我可以坐在輪椅上寫字,可以給你打電話,卻不能獨自去北京看你。
我自己都不知道,北京的地鐵站和公交車站,有沒有殘障人士的專用席位。我成天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說話,不見朋友,更是很少外出。
我比以前更沉默了。除了和你一周一次的電話之外,我幾乎都是在沉默中度過。你的耳朵和我的耳朵一樣,都是彼此聲音最忠實的聽眾。
2008年冬天,我從昆明回到了大理。多多,這是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我曾在這裏踏下油門帶著你去麗江,去藍月湖,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說要帶你去我老家看看,可結果,不但沒去成,還造成了今天的局麵。
我以前總嫌咱們家門口的郵筒低,這次回來,它竟忽然高了。我必須一隻手艱難地撐在輪椅上用另一隻手使勁夠它,才能打開。
信件忽然像雪花一樣飄灑下來。郵戳全是來自北京。
我一封封打開它們,小心翼翼,像是在拆閱自己的生命。讀著讀著,忽然就哭了。我真沒想到,多多,你會給我寫那麼多信。
你說,叔叔,如果電話會打擾到你,那麼,我就給我寫信好了,把想說的話都寫在信裏,等你有時間再打開看。你看完了,知道就好,也不用給我回複,這樣,就不會打擾到你,是吧?
你把我朋友給你的每一分錢都用來悄悄買了信封和郵票。你開心的時候給我寫信,悲傷的時候給我寫信,思念的時候給我寫信,無聊的時候也給我寫信。你把一切關於你的事情都告訴我,你說對我不能有任何秘密。
六
你再沒給我打過電話,也再沒給我寫過信。
有的時候,寫累了,我就把輪椅搖出去,坐在門口的郵筒下麵等。我總覺得,有一天會再次收到你的來信。
我想給你打電話,但又怕這電話會在你的心間掀起滔天狂瀾。我害怕,你會因為我的電話而成績下降,你會因為我的電話而對新的家冷冷冰冰,我怕這怕那,既想把你送到一個光明的渡口,又怕那條趕來渡口接你的船會開的太快,使我來不及說完告別該說的話,流完告別該流的淚。
思念如同毒藥。終於,我忍不住給你打了電話。
我以為,你會欣喜若狂,歡天喜地,我以為,你會像從前一樣朝我痛哭流涕,抱緊我的手臂。我以為,這通主動撥出的電話,會使我們消除隔閡,冰釋前嫌。
我錯了,我沒有料到,一個真正孤獨的孩子是很難學會愛別人的。因為他們的愛太珍貴,太純碎,一旦付出,就不可能收回。隻是,這有限的愛,也很容易跟仇恨對等。
多多,也許你此刻真的恨我,把你從憂傷的孤兒院裏解救出來,剛讓你適應溫暖,又把你拋進了冰冷的陌生世界裏。如果你不恨我,你不會在聽到我聲音的一刹那選擇掛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