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遙知信 父親的眼睛
父親指著遠處的山頭對我說:“看到了嗎?看到了嗎?那個山頭上有一輛白色的轎車在蠕動。”我順著父親的手指看去,無論如何都看到白色轎車的蹤影。我以為,父親是在騙我。
後來,很多次他站在門口叫我:“快來,快來,你媽回來了,快去接她!”我急衝衝地奔至門口,硬是不見母親的蹤影,漫漫的山路啊,何處有母親的氣息?可我還是按照所說的做了,順著山路一直向前,最終找到了我的母親。於是,我對父親的眼睛充滿了惶惑和驚歎。
有時候,我看著父親的眼睛就會頓生後怕。我做了那麼多的惡作劇,心思盤算著那麼多的小秘密,會不會被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一眼洞悉?
於是,我盡量避開父親的眼睛。每當我犯錯或是心懷詭異的時候,我總是盡量低著頭,不與他進行對視。他的眼睛是一束光芒,能將我心底的所有秘密照亮。
少年之時,我想擁有一雙和父親一樣深邃的眼睛。黑黝黝的瞳孔,像玻璃球一樣骨碌碌地轉動著,將周圍一切的風吹草動盡收眼底。最重要的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風景。
少年之後,我的夢想破滅了。因為久讀詩書的緣故,我戴上了厚厚的眼鏡。我時刻跟父親訴苦,如果我沒有讀書的話,該有著一雙多麼迷人的眼睛啊。可父親偏偏哄騙著我說:“讀書人的眼睛才好看呢,一睜開,全都是知識。”
我被父親哄騙了整整幾十年。幾十年的時間裏,我從未間斷我的讀書時光,也因此,我的鏡片越來越厚。
當我因為寫作有了富足的生活之後,我決定帶領我的父親,去看一看外麵的世界。我以為,他一定會欣欣然答應我的請求,與我一同出去,看看繁華的世界。畢竟,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都是向往著城市的,要不然,他怎麼會那麼努力地那麼苛刻地逼迫著讀書學習,走出大山呢?殊不知,他一口回絕了我的請求。我三番五次地說起,他才被迫應允。
“爸,咱們出去是坐飛機啊,你少帶點東西,外麵都有賣的。”
“啊?坐飛機啊?那我該穿點什麼呢?”父親一臉茫然地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讀到了未知的恐懼。那麼多年啊,黑暗的山路,叢林的荊棘,都不曾讓他畏懼過,一架小小的飛機,怎麼就讓他畏懼了呢?
飛機上,他一直不停地與我說話。當我與他一同歪斜著直升天空時,他猛然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右手。一麵晃動著身子,一麵冷汗涔涔地問:“不會有什麼問題吧?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我說:“不會的,不會的,剛起飛的時候就是這樣,你在電視裏不是看過了嗎?”
幾十分鍾後,他坐立不安地看著我,我內心有些煩躁與無奈,我不曾想到,自己偉岸的父親在這樣一種平常至極的場麵裏,竟會表現的如此狼狽不堪。半晌後,我問他:“你怎麼了?”他憋了半天才紅著臉說:“孩子,我想上廁所,飛機上有廁所嗎?”
我把廁所的位置告訴了他,叫他順著機艙便可。可他一去卻再也沒回來。下飛機時,我亂了手腳,我以為他年紀過大,在廁所裏發生了緊急病情。
我開始此處找他,險些將廁所的門給摔壞。後來,他怯生生地從另一個角落裏出來了,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低著頭跟我說:“不好意思,我上錯廁所了,我聽到有女人的聲音,一直不敢吱聲,隻好等到下飛機的時候才出來了。”
我看著他頭頂上灰白的發線,內心一片狂瀾。我牽著他的手,慢慢走,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唉,這有什麼?我都經常進錯廁所呢!飛機上的廁所就是這樣的,有的時候男女不分。”
他一把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眼神光亮地看著我:“真的嗎?真的嗎?不過,這可不大好,男女不分......”
出艙門的時候,我領著他走在前頭,我知道,他已經看不清城市的馬路和洶湧的人流。我必須抓緊他,細致地審視周圍的環境。
因為,我是他年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