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遙知信 一隻丟失的花鞋(1 / 1)

第五輯 遙知信 一隻丟失的花鞋

他是我記憶中最特別的學生。當我第一次批評角落裏那位遲遲未繳學費的女孩時,他便勇敢地站起身來,與我大吵了一架。

事後,我從陳年的檔案裏得到了許多關於那位欠費女孩的家庭信息。譬如,她與奶奶相依為命,是班裏最貧困的學生。我用剛結的稿費幫她墊清了所欠的數目,為此,她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感謝信。

這封語病百出的信件還未讀完,他便摁響了我辦公室的門鈴。他情緒過於激動,以至有些語無倫次。他態度誠摯地朝我鞠躬,為當日的莽撞向我道歉。他說,他隻是太過於了解那位貧困女孩的苦衷。

當天,有四十六名學生坐在台下,有四十六名學生了解她的內情,可隻有他,在第一時間裏站了出來。因為這份不計後果的善良,我原諒了他當日的魯莽。

他的成績平平,學習亦不夠刻苦。我曾三番五次鼓勵他,向他講解人生的道理,可最終,卻總是收效甚微。我很想找他的母親談話,為此,征求了他的意見。

他毫不猶豫地回絕了我的提議。甚至,在期末郵寄成績通知書時給我留了一個虛無空泛的地址。我到底對他束手無策。

很久之後,我從他室友的口中得知,他的母親每月都會來學校一次。為了能與她碰麵,我安靜地潛伏在校門口的人群深處。當她的母親從口袋裏匆忙將生活費遞交給他,即將轉身離去時,我忽然閃現於他們跟前。

他在刹那間驚得目瞪口呆。事情沒有任何意外,十五分鍾後,我們三人占據了操場旁的同一把長椅。

這是一位樸質的農村婦女。她的衣衫破舊,手指粗大,就連笑容都有些生硬。我開始慢慢提問,試圖在這次來之不易的談話中,找到他懶惰的根源。

無意中,我瞥見了她泥濘的褲管和雙腳。審視片刻之後,我還是忍不住詢問:“大姐,你的另一隻花鞋呢?”

她尷尬地笑笑,不知如何是好。我沒有繼續追問,倒是他,須臾間發起了無名烈火:“你怎麼能這樣呢?鞋都不穿就跑到這兒來?你知不知道這是學校!?”

我製止了他對其母親的咆哮。他憤然離場,談話最終不歡而散。

他母親走後,我再次找到了他。我全力遏製胸中的怒氣,與他慢慢行進在鄉野的小路上。林中微風使他漸然平靜,夕陽灑滿了他的發隙。我們聊得很是投機。

他在一片泥沼前停住了腳步,春日陽光靜靜地鋪滿他的睫毛。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隻似曾相識的花鞋闖進了我的視野。

麵對這樣的景致,我不知該說點什麼,隻能默默地看他卷起褲管,趟進泥沼。

歸來的途中,我們始終一言不發,即便我心裏有千百個疑團無法自解。他為何會對那一隻似曾相識的花鞋熱淚盈眶?那隻花鞋又為何深陷泥沼?我又為何不由自主地沉默?

次日,他托人請了病假。我去宿舍找過他,未見蹤影。傍晚,他主動找到了我,僅僅說了一句:“老師,昨天那隻花鞋是我母親的。”

後來,他如同變了一人,謙遜勤奮,求知若渴。我一直沒能明白他霍然轉變的原因。

畢業後,收到了他的來信。我終於知道,他母親當年的艱難。為了能節省十元的路費,又不讓他擔心,竟哄騙他說,每天清晨五點,村裏都有進城的小車。他對白天的車次了如指掌,惟獨這班,他一無所知。因為,他從未起得如此之早。

直到遇見那隻遺落的花鞋,他才明白,為了這個平白的謊言,他的母親每月初都要披著星月趕往學校,給他送來那一筆微薄的生活費。

捧著花鞋回家那天,他一麵在塵茫的山路上小跑,一麵擦拭著滾落的淚水。他在信中說,他從來沒有這麼心疼過。

一隻丟失的花鞋,幫他尋到了心靈的歸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