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茱萸心 爺爺的病曆本
那是一疊厚厚的病曆本,它曾屬於我的爺爺。我曾在無數個清晨看他推門走向街頭,獨自去一家中藥鋪看病取藥。
藥鋪離家的距離不遠,偶爾我會從溫熱的被子裏跳將出來,歡喜異常地跟在他的身後。那時,藥鋪是我常去的遊樂場。不過礙於爺爺在旁管束,我總是表現得過分拘謹。可隻要前麵排隊的人逐次取藥散去,爺爺從兜裏取出病曆本,我便知道,我的時刻就要開始。
抓藥的大夫是個和顏悅色的老頭。我經常趁他忙亂時跑進藥堂,翻弄那些風幹的龜殼,蜈蚣和不知名的冬蟲夏草。記得有一次太過調皮,硬將底層的一條響尾蛇從中折成了兩段。
爺爺氣壞了,一麵咳嗽著從內廳裏走出來,一麵四處尋找順手的皮鞭。後來,是這位和藹的老頭救了我,他說蛇如果入藥的話,總是要被折斷的。
我經常用偷來的糖果換取老頭肚裏的故事。他像一部永無止盡的童話書,裏麵寫滿了各種不同的故事。隻要我逗他高興,他就會隨性抽取一頁,眉眼生動地朗誦起來。最要緊的是,他不講那些落俗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抑或灰姑娘和玻璃鞋,他的故事聽起來很是真實,卻又讓人倍覺離奇。
年歲逐增,我漸然明白了病曆的作用,閑來也會去翻看爺爺手中的本子。不過,大都不太清楚,總是反反複複地要向抓藥的老頭問上許多遍。後來,我陸續見到了其他大夫所開的藥方,終於有了這麼一個結論:所有醫生的字都是有故弄玄虛的嫌疑的,不讓別人看懂。
當我明白了生與死的對立時,忽然也就清楚了病的可怕。我開始關心我的爺爺,關心他的身體,迫切地想要了解他的病情。於是,我又再次翻閱他的病曆本。
病曆本的藥方從簡至繁,字數由少達多。不知為何,我時常看得驚心動魄。似乎,那些蒼白的字就是一雙雙用力的手,將我的爺爺一把一把地從死亡的戰線上拉回來。他需要的手越少,則代表他的安全係數越高,同理,他需要的手越多,則意味著他的生之艱難。
我記得爺爺後來的藥方裏時常有一些奇怪的蟲子,我也曾幫找過幾味稀奇古怪的藥引。我一直是樂意的,這令我覺得自己似乎有了些許用處,可以為至親的生命注入微薄的氣力。
我的努力到底沒能留住爺爺的音容。有很多天他都不曾去藥鋪裏看病了,每天就愣愣地躺在床頭,說極少的話,喝很多的藥,發很長時間的呆。
母親總是將我推至他的床前。事實上,也隻有我的到來,才能使他將飄渺的眼神從窗外的白雪中抽離回來。他從抽屜裏摸索出幾本病曆,一頁頁地教我認字,耐心且和善。我當時並沒有將他與死亡聯係在一起。我想,他最終是要好起來的。
終於在一個雨雪飄零的清晨,我聽到了父親的悲咽。我從夢中醒來,奔至爺爺床前,卻再也看不到他那遊離的眼神。
很多年後,我的悲傷如雲霧般層層散去,我又如當年一般翻開了他的病曆本。空白的紙頁裏,見到了這麼一句陌生的話:“我已經康複了。”康複的下邊,劃上了一條粗重的橫線。
這是他最想教我認的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