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雨軒所願,高考前沒有發生什麼意外。高考的前幾天下起了磅礴大雨,整個南朝鄉每到一處都是一片泥濘。往昔翠綠的農田如今已是一片接一片的黃色沙漠,黃色的濁流沿著大大小小的田埂流過每家每戶的門前,然後流淌入大榕樹下的那條小溪,最終彙入了榕江母親的懷抱裏。
雨軒每天都在為晧熙祈禱:祈禱他高考成功,身體健康,祈禱高考前後千萬不能發生任何意外和差錯。她每天也會為哥哥祈禱,但次數明顯少於晧熙。為此她時常感到羞愧。可是她滿腦子都是晧熙晧熙。她自我解釋道,哥哥基礎那麼好,即便有點小感冒也不至於發揮失常,北大清華考不上,至少中大華工是輕輕鬆鬆的啦--這麼想著,她忽地又感到自私極了。
幸好,雨生並不知道燕子麵館被強拆的事實;當然也可能是他故意假裝不知道的。無論真相如何,確實沒有人告訴他實情,除非--雨軒想,除非他自己偷偷跑回家偷看幾眼,然後一走了之。但是聽到誌誠哥說他狀態很好,二模三模都穩居全級第一名--而晧熙前五百名都進不了。燒掉燕子麵館後雨生的心情好像變好了,常常見到他麵露笑容,誌誠哥是這樣跟她說的。
可是接下來的一個問題又攪得她不得安寧:高考完哥哥怎麼辦?他無家可歸,大可到外地打工,但他回家住哪裏呢?家?他們還有家嗎?--他當然可以跟她住到老奶奶家,但晧熙呢?再擠多一個人是絕無可能的。思來想去折騰了幾天,最後她痛下決心:他們兄妹倆住在老奶奶家,晧熙如果想待在南朝鄉就住到誌誠哥家裏。隻能委屈一下晧熙了,她默默自責起來。
其實晧熙並不在意住在哪裏。隻要每天能見到雨軒,至少聽見她的聲音,他就心滿意足了。離開老奶奶家--不,是從董事長辦公室出來後,他一直在琢磨著要不要聯係甄記者,通過他跟那個紀委副書記見上一麵。
他吳晧熙想幹什麼?他準備舉報自己的親生父親嗎?是的,他對雨軒說過,讓他的父親接受法律的製裁就是他替父贖罪的最佳方式,也是對父母的一種孝順,對他們養育之恩的一種報答。如果他任由自己的父親在罪惡的道路上愈行愈遠,那他不僅僅是一個冷酷的旁觀者,更是一個助紂為虐的幫凶。
奕瑀說他父親是在犯罪。他說現在的罪行可能就判個幾年或者十幾年,但如果再放任吳董事長作惡五年或者十年,到時就算槍斃他十次也難以平民憤。奕瑀說得沒錯,五年後惡行累累的父親會被槍斃掉的,而現在如果他願意放下屠刀,還是有從寬和改過自新的機會。
當他決定檢舉父親時,奕瑀的一個問題又久久地困擾著他:
“你應該再想想清楚,如果你爸被抓了,你們可能會一夜之間一無所有。你媽媽可能也會被抓。即便你媽媽沒事,到時你們身無分文、流落街頭,忍受如此羞辱,吳夫人能受得了嗎?我想,她可能會自殺。晧熙,這些問題你都想得到嗎?這些就是你舉報你父親的後果。”
他咬緊牙關。奕瑀的判斷是對的。以他媽媽的脾性,她真會自殺的--在被趕出中央公館的前一天晚上,她會把床頭櫃上那整瓶安眠藥一口吞進肚子裏。他這算不算是弑母?如果他爸爸出乎意料地被判處死刑--誰知道那個國泰保安公司有沒有打死人,檢舉父親的兒子算不算是弑父?他再想,五十年後吳晧熙的壯舉會被大作家誌誠編成或者戲劇在坊間流傳,說不定又是一部高收視的影視劇。想到此,他簡直苦笑不得。
是啊,這些他都沒有想到,就想著要檢舉自己的親生父親。薑還是老的辣,難怪他父親動不動就說他幼稚!他確實幼稚,頂頂的可笑。
本來清晰明了的思路瞬間被奕瑀提出的尖銳問題所擾亂,他差點發起飆來,一口氣把奕瑀和誌誠通通趕出了宿舍。隻留下他獨自一人直躺在鐵床上,死死盯著眼皮上方的床板,猶如一具幹癟僵硬的木乃伊。上鋪躺著一個叫做吳晧熙的男人,他優柔寡斷,做事瞻前顧後;他言而無信,口口聲聲“救贖”個不停,卻連動一下罪人的一個手指頭都不敢甚至是不忍。他深愛著雨軒,卻又不忍瞧見母親那張哭喪的老臉;他承諾保住燕子麵館,卻又不敢跟自己的父親恩斷義絕;他夢想為燕子姨和村民們打抱不平,卻又完全沒有勇氣站起來把自己的親生父母一舉打趴在南朝家鄉的故土上。
吳晧熙該怎麼辦呢?忽然他想起了克新。現在他躺著的這張床鋪本來就是克新的。如果沒有他吳晧熙的出現,他想,吳克新和吳雨軒會是幸福的一對:他們會相親相愛,會結婚生子,直至白頭偕老,一生一世,相濡以沫。然而有一天,吳晧熙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奪走了吳克新最心愛的女人,也就奪走了吳克新的一切。他不恨我嗎?
我想,吳克新恨死我了!晧熙這樣對自己說。
那天他們悄然無聲在老奶奶屋子的後麵打了一架。晧熙告別雨軒後,途徑老奶奶屋子後麵的小徑時,看見吳克新正依靠在窗戶底下的牆壁上。顯然他在偷聽雨軒的聲音。晧熙走上前,帶著不悅的眼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克新先是愣了一下,很快便憤怒地跑上前一拳把晧熙打翻在地,然後又是猝不及防的一拳,晧熙來不及還手又是一拳下來。最後兩人扭打在一起,在炙熱的土地上翻來倒去,活像兩隻烤紅的龍蝦。兩人同時出奇般地保持沉默,咬緊牙關,隻發出一點點輕輕的難以避免的呻吟聲。裏屋的老奶奶和他們心愛的吳雨軒全然聽不到牆壁背後的撕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