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像發了瘋似的,一會兒風和日麗,轉瞬間又是狂風暴雨,不到十分鍾的時光,太陽公公又從烏雲裏爬將出來,惡毒地射著光發著熱。大地上的生靈萬物被炙烤得隻剩下一個空殼,最後連空殼似乎也將融化掉了。
在短短一個星期裏,因為天氣異常,酷日難耐,村裏已經有幾個老人相繼過世,大多是由中暑引發的並發症導致的死亡。雨軒剛一聽到這個額外新聞,馬上辭掉了工作。她現在最最擔心的是老奶奶的身體,萬一中暑了--她不敢再多想。因此她趕緊辭掉了小餐店的工作,回到南朝鄉專心給老奶奶料理家務。
老奶奶除了要照顧三個兒子,每天還要做些零工補貼家用。這陣子老奶奶又常常頂著烈日給水泥父子送飯送菜。雨軒默默祈禱,老奶奶可不能發生什麼意外。即使今年已經九十一歲,可她答應過老奶奶要把那台法國鋼琴贖回來。老奶奶一定要活得好好的。有時她真的很懷疑自己的品性,為什麼要許下這樣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承諾呢?這個時候她會覺得自己是個浮誇虛華的女人。
“這台法國鋼琴是奶奶的初戀情人送給她的定情禮物。”雨軒無不浪漫地說。
“初戀情人?”晧熙興奮地說道。
“嗯,後來他犧牲了。”雨軒帶著哀傷的口吻說道,“一年後老爺爺在大學的禮堂向老奶奶求婚。後來--後來無論到哪,老爺爺都會不顧一切隨身帶著這台鋼琴。直到他們被下方到南朝鄉改造,鋼琴被造反派充公了。後來他們一個很好的朋友重新在北京當了官,他整整費了六年的時間終於在一個私人博物館找到了這台鋼琴,再後來又費了一大番周折通過他們那一代人的募捐,終於把鋼琴贖回來。就這樣,這個不算龐然大物的法國鋼琴闊別十幾年後又回到老奶奶的身邊。那個朋友跟老奶奶說,老爺爺臨死前除了喊老奶奶的名字,就一直在喊‘鋼琴’‘鋼琴’。那個時候他就發誓一定要找回這台鋼琴,為此他不能死,他必須活下去,哪怕受盡羞辱和苦痛,他必須堅強地活下去。他對老奶奶說,是這台鋼琴救了他。沒有這台鋼琴,他早就在牛棚裏自殺了。”
“這麼說,”晧熙歎了一聲,說,“老爺爺去世的時候,老奶奶沒在身邊……”
雨軒點點頭。
“那個朋友真是好人……”他發出了一小聲輕輕的感慨。
“他已經去世了,去世那天早上還特意給老奶奶寫了一封信。”雨軒泛著淚光說,“幸好有這位在北京當官的朋友,93年他們一家人特意從北京坐了三天三夜火車來到東縣火車站。從那以後,老奶奶一家人的生活改善了很多。”
“雨軒,”晧熙站了起來,又屈膝半蹲在地上,撫摸著雨軒的雙手,認認真真地說,“我們一定要努力--努力工作,努力賺錢,終有一天一定要找回那台鋼琴。”
雨軒笑了。他也跟著笑了起來。
他們坐在大榕樹下的石凳子上聊了許久,差點忘了水泥叔的事情。昨晚雨軒已經把水泥父子家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晧熙。那時他便聽得心裏隱隱發痛,頭腦中一直不停地回旋著一個佝僂老人血花四濺的慘痛景象,直到在睡夢中多次確認自己抱的是雨軒,他才慢慢地安下心來。
“應該吃飽了,我們過去拿飯碗吧。”雨軒說。
“我去就好,你在樹底下等我。”晧熙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烈日,眼睛刺痛得流下了幾滴淚水。他用力揉擠了幾下眼睛。
“你傻嗎?”雨軒著急地說,“我聽你的就是了,幹嘛要看日頭啊?”
“天氣太熱,我去拿就好。”他說,“而且說不定又到下雨了,你看烏雲又出來了。”他指了一下天空中的幾朵烏雲。
“那快點去吧,我在這裏等。”雨軒說。
“好!”
晧熙小跑沒幾步便停下來,一群村民從他後麵急匆匆趕上他,徑直往水泥叔家的那條小路跑去。有的人邊跑邊回頭惡狠狠地瞪著他,有的人往他吐口水,唾沫剛好濺在他的運動鞋上,有小孩子對他做鬼臉,嘴裏罵罵咧咧個不停。每個人似乎都很恨他,恨不得馬上把他碎屍萬段。他想,就算把他千刀萬剮也不足以平息村民們的憤怒。他確確實實是南朝鄉的公敵,十足的大壞蛋。
雨軒跑到他跟前,喘著氣說:“他們準備強拆水泥叔的家!”
她拉住了他:“不要去,好嗎?”
“為什麼?這次我不能答應你,雨軒。”晧熙毅然決然地說,“對不起,如果我不去見識一下什麼是‘暴力’,如果我連這個勇氣都沒有,那我真的就是個頂頂的壞人,一個大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