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散道人《野外拾遺續》有篇章:“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有瑕疵,豈複須人為。”
辭別了靈龜子之後,江別出了城。
他原來的驢子已走散,或是死於人手,縱使尋來或再買一頭,或許也不免被他擊殺烤食。
即使活著,也難以應付此次急行跋涉這蜿蜒曲折數千裏路途,何況中途還有戈壁、沙漠、大河,從敕勒川南下,那驢子一回幸運得渡,可實在無法保證第二次。
為了腳力考慮,江別“湊錢”買下了,三頭斜鱗駝。
與今之駱駝或是同宗,隻是更為高大肥碩,尾巴卻似今日綿羊,短、平、厚。除去眼睛,周身暗紅色油亮鱗甲覆蓋,自頭頂一塊尖刺向後紋理斜行螺旋,整個像一柄粗大的鑽孔錐。鱗甲堅硬厚實,既可抵擋尋常凶獸撕咬,又可防止體內水分流失,飽食一頓,可行十餘日。
喂飽了斜鱗駝,備好草料飲食,自己坐在一頭更健壯些的斜鱗駝的駝鞍之上,三頭駝一個小駝隊,一線牽連,便往北行去。
駝類耐力雖好,速度卻較慢,加之北行之路,崎嶇變換,行了十多日,也才行了五百餘裏而已。
如果斜鱗駝智識夠高的話,就會發現,自從江別上得駝鞍之後,不管它們三個是停是走,取食還是排泄。背上那人,江別,始終呆坐在駝鞍之上,不眠不休不飲不食也不下來方便方便,宛然一副中了屍毒的模樣。
十多個日夜過去,此刻他,形容枯槁,須發雜亂;皮膚幹黃,麵有菜色;雙目盡赤,迎風流淚;口唇幹裂,不停抽動;一張臉,更不知哪天起長滿了粉刺膿包,麵部一牽動便隱隱作痛。如換做今之心急的少年,必對鏡擠之而後快。
江別自告別靈龜子之後,一直想著他那逐客咒陣的神奇,試圖找到點破綻來,每每感覺找尋出一絲一毫,仔細一想又不對。
如此,想了一個晝夜,終於感覺無計可施。
可一個念頭剛消,另一個念頭又起:隻守不攻,山穀集風……到底怎麼解?靈龜子是無意透露還是有意傳授?這兩個問題,又想了一晝夜。終於不管靈龜子怎麼打算的,這確實是道高深的心法。
之後的十多日裏,嘴裏腦子裏隻有這八個字:隻守不攻,山穀集風;隻守不攻,山穀集風……
也不知今日,是體力已到極限,五髒六腑強烈的反對已傳到頭腦,還是若有所悟,或者也將這個問題放下了。
總之,在到駝隊依嗅覺,抵達了一片穀地小綠洲之後,清風帶著水的涼意把江別幾近中暑的軀體喚醒了。
他一掙紮摔到沙丘上,就往水中奔去,連摔了四五跤之後,終於被斷水多日的斜鱗駝們趕超了過去。
當江別抵達水潭,駝兒們已在飲水,江別“撲通”一聲跌如譚底,濺起的水浪,讓俯身的駝兒們不禁各自打了個響鼻,想必畜生們心裏也在各自暗罵。
江別沉到潭底,仰躺著,簡直像一塊石頭,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水漸清澈,見他依舊在水底不動,赤目圓睜,眼前高處是水中遊蟲,再高處幾條不知名的似魚似水獸的生物,再高處水麵上斜鱗駝伸下的舌頭和似笑的嘴臉,再高處是水邊一棵高大的胡楊樹風中搖晃的枝葉。
不知是否是光的折射作用,透過水麵看去,江別的身體似乎吸水而漸漸飽滿起來。
大約又過了他座下那隻餓了幾天後的斜鱗駝在綠洲啃食十四五斤草木的工夫,江別身子一動,似乎想越水而出,卻沒想到入水太深,水阻力又太大,自己又不通水性,慌亂間足足吞下十七八大口帶著遊蟲的潭水。
好不容易沿著潭底爬出水麵,沒想到出水位置不佳,剛喘了一口氣,又被一隻餐後再飲的斜鱗駝的大舌頭順勢舔在臉上,一驚之下,又跌落潭底,這次倒有了經驗,隻吞了不到十口就已經爬出。
江別出來後,跪伏在潭邊,猶有不舍地將飲下的太過多餘的那部分潭水,隨著胸廓抽搐有規律地嘔出。
之後,站起來像一支飽蘸了墨水的羊毫軟筆,在沙地上留下一條曲曲折折濃淡不勻的水跡,日光一照,不一會也消失了。
他越想越氣,取來馭駝杖,便將那隻斜鱗駝趕下水,而沒想到斜鱗駝雖是沙間異獸,也頗通水性,不一會又上來了。
正當他要再次趕那孽畜下水時,聽得水潭對麵的沙丘後麵,漸漸一陣傳來窸窸窣窣的,似毒蛇吐信,又像草垛後麵偷情被抓時的薄情漢子急忙自顧穿衣奔逃踩在枯草落葉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