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鄉村傳 懷念曹光明
曹光明有一段時間沒來了,我們都知道原因,老師也知道。最初,上課之前,老師叫點名,班長朱建軍故意給落了。老師也沒說什麼。時間一長,曹光明這三個字就在我們同學當中漸漸退出了,像魚在水麵的一個氣泡。
自從升了初二之後,曹光明的名字就一直排在黑豬軍後麵,即使朱建軍不點,我們也知道該輪著他了。以前還覺不出什麼,隻是,每每想起曹光明,心裏就有點難過。就在一個月前的那天中午,曹光明還和我和老民棍子一起,相約了去上盆水庫玩水。
那時候,五月剛剛開始,麥芒子已經眨巴起來了,玉米也一根根地茁壯了起來,刀一樣地葉子直直向上,有點玉米穗子已經吐出了紅纓;遠處近處的山上樹木葉子茂盛,雜草匍匐,除了河溝堆滿光石蛋子之外,該綠的地方都綠了,就連陽光照不到的石頭底下也茵茵的一片。
上盆的水庫距離學校二裏路程,曹光明的家就在水庫旁邊,一抬腳就到了。
上午第三節課,曹光明分別飛紙傳書給我和老民棍子說:天氣如此之熱,水庫漲滿了也。
我當即也回應道:這一主意,正和我心,中午1時,水庫邊見。
我和老民棍子同一個村莊,一個姓,而且還是一個家族,算起來還在三代之內。
老民棍子弟兄7個,上麵還有兩個姐姐,人多勢眾,為村裏第一大戶。在崇尚暴力的鄉村,他們家在村裏說話都是挺直了脖子,仰起臉龐的。
我們家不同,奶奶和爺爺隻生養了我父親一個兒子,自然身單力薄,往往是村裏有勢力人家“專政”的對象。然而,在我的印象中,老民棍子家雖然一直和三牛子、黑驢臉家進行著明裏暗裏的鬥爭,明火執仗地打架每年都有兩到四次,麵對麵的指點和謾罵少說也有三四十次,背地裏的攻擊和互損更是不計其數。
但我們家與老民棍子家從來沒有發生了大的衝突。這是我與他要好的基本條件。
中學距離我們的村莊5裏路程,坐落在石盆村通向蟬房鄉的公路一邊的高嶺上,一排青色石頭房子,由於年代久遠,逐漸變得灰暗,遠遠看,就像廢棄的羊圈一樣。要不是院子裏長著北街或南街村的8棵核桃樹,房房前房後有不少的旱地,夏天時候有一些綠色和勞作者的說話聲音,恐怕早就被村人們遺忘或者忽略不計了。
我們這些外村的學生,早上去,晚上回,中午在飯堂打米湯,就鹹菜,吃幹糧。
那一次,老民棍子帶了他娘給他做的大餅,很薄的那種,還有幾根大蔥。在飯堂打了米湯,兩個人走到學校一邊的水泥乒乓球案子前。
我帶的是摻了玉茭麵的饅頭,還有醃白蘿卜纓子。老民棍子知道我不喜歡吃饅頭,說我帶的餅多,一塊兒吃。說著就從帆布兜裏掏出半張大餅,又拿了一根洗淨的大蔥。我毫不客氣,抓住大餅,卷了大蔥,上去就是一口。
洗了碗筷,進教室門兒,看見班長朱建軍,坐在自己的課桌前,一邊吃饅頭,一邊看課本。
我拉了老民棍子一把,使了個顏色。
老民棍子湊到朱建軍跟前,說,班長就是班長,連吃飯的時間都要抓緊。朱建軍抬頭看了一眼,露著滿嘴的饅頭和鹹菜,眼神裏麵有一種鄙夷的神色。老民棍子臉唰的紅到了耳根,酸杏一般大小的眼睛狠狠地在朱建軍頭頂剜了一下,轉身朝自己的坐位走去。
我放好碗筷,看到老民棍子的神情,就知道這兩個人又杠上了。眼睛看著老民棍子挑了一下,意思說,你看我的。我故意幹咳了兩下,走到朱建軍跟前說,班長,有個事兒向你請示一下。朱建軍抬起頭來,嘴角掛出一抹笑。嘴裏說,不敢不敢,有事兒就說。我說我和老民棍子想去石盆街上買幾個作業本子。
朱建軍咽了一口饅頭,說,去吧。聽了一下,又幹瞪了一下眼睛,說,可別溜著去水庫玩水兒啊!
我笑著說,班長你放心,絕對不會去玩水兒。
朱建軍說:那就好。
出了校門,我就哈哈大笑,老民棍子也笑。我說,朱建軍這回又上了咱的當。
老民棍子說,他小子是個蠢豬。
我說:這會個曹光明肯定吃過飯了吧?
老民棍子說:這都啥時候了,肯定吃了,說不定就在水庫邊等咱倆呢!
說著,我身上也來了勁兒,步子邁得又快又大,老民棍子也拉大了步幅,在我身側一晃一晃,像個剛衝了氣的小皮球。
——在我們的印象中,朱建軍啥時候都一本正經,輕易不說一句笑話,整天繃著一張黑豬臉,看到誰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不過,朱建軍的學習成績一直是班裏的最好的,與南街村村長的姑娘劉曉濱合稱我們中學的金童玉女。老師也以為全班49名同學當中,唯有這兩個人一準能考上大學。
朱建軍還有一個叫我們羨慕或者不服氣的長處:他的爹朱大炮是包工頭,雖然經常不回家,但家裏有錢是真的。就這兩點,我和曹光明、老民棍子等大部分同學都比不上,自覺比黑豬臉朱建軍矬三分。
可曹光明不服氣,我和老民棍子綜合了一下,覺得曹光明模樣長得好,臉白,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兩片嘴唇還紅豔豔的,跟電影裏的女特務一樣。
大概曹光明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三個一塊兒胡諞時,曹光明總說,他朱建軍不就是一副黑豬臉慫樣兒嗎?人家不是說了嘛,尺有所長,寸有所短。誰也不要過於牛皮了。
曹光明言下之意,就是,你黑豬臉朱建軍長相比俺曹光明差遠了!
——老民棍子和朱建軍向來是死對頭。老民棍子的學習成績也不錯,尤其是數學、物理和化學還有幾何,每次考試都與朱建軍的成績不相上下。
也不知道咋回事,自打初一開始,老民棍子就和朱建軍就幹上了。
有天放學路上,我們三個走得吊兒郎當,一直沒說話的老民棍子轉臉,神秘地衝我和曹光明說:不知道咋了,我怎麼也看不慣朱建軍那股子假正經,嘴噘得能栓兩個驢球。
曹光明迎合說,就是,我也討厭,同學嘛,該怎麼就怎麼,總是把自己看得跟皇帝老子一樣,算什麼東西!
我也說,朱建軍是有一點毛病,仗著學習成績好,就不把咱們這幫子同學放眼裏,我也看不慣。
我們你一言我一語,一聲比一聲高。說得正來勁兒,朱建軍突然從後麵冒了出來,與我們並排的瞬間,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鼻子哼了一聲,然後轉過腦袋,仰起脖子,一副不屑的樣子,雄糾糾、氣昂昂快步走去了。
初二第一學期,老民棍子當了學習委員,和朱建軍的矛盾似乎又加重了一層,每次檢查和督促作業情況,朱建軍總是低著頭,用生硬的口吻對老民棍子說,某某老師叫你趕緊把大草、白眼狼和武二郎的作業收上去。
與朱建軍的態度不同,老民棍子總是嬉皮笑臉,磨嘰一會兒再說,朱班長,這事兒應該你幹,某某老師怎麼不當麵給我說,給你說,那意思就是叫你親自催了。朱建軍鼻息咻咻,抬頭瞪了老民棍子一眼,鼻子裏麵哼一聲,說,不催算了,又不是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