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鄉村傳 身體的夢魘(1 / 3)

第二輯 鄉村傳 身體的夢魘

春天,大批花朵在山嶺上展開,它們的芳香在風中泛濫成災,旋即飄落的花瓣在向上的青草和半掩半露的岩石上,灰燼一樣看著天空投下的眾多光明和陰影。陽光熱烈得讓我急切想起去年清水滿盛的大水庫,想起我們眾多的赤裸身體像白魚一樣從大壩上整齊躍下,撲嗵撲嗵的擊水聲似乎一塊塊濺水的石木板——不過幾天,後山的杏子掛出來了,花瓣仍還殘留上麵。成群的蜜蜂嗡嗡嚶嚶,逐漸肥碩的身子搖動了樹枝。我在山嶺上看到,眾多的青色杏子掩藏在樹葉之間,正對陽光的那些,皮膚一天天發黃。我爬在樹杈上,身子都在杏子和葉子之間穿梭——青澀的杏子不斷打中額頭。

在鄉村,9歲那年起,我就沒有了懶惰的理由。到11歲,我喜歡一個人出門和勞作,即使上學,也遠遠地避開那些穿紅掛綠的女孩子——我們有過的親密時光,不設防的打鬧和歡笑,似乎就在那一瞬間,突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內心慌亂和羞怯,是遠遠躲開。

這種排斥和遠離讓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在學校,男生和女生幾乎同時向老師說出了願望——將課桌分開:各自為陣,壁壘高築——男生女生隻見的戰爭開始了,我和同桌的劉美麗在課桌中間用鉛筆刀劃出了楚河漢界,說好誰也不可以逾越。我們寸土必爭,還鬧了幾次,在課堂上,像大人一樣吵架,相互指責……而男老師總偏向女生,班主任老師對我的怒氣使他的胡子針尖一樣乍了起來,眼睛睜得像是兩隻大棗。他每次都喝令我向劉美麗道歉——得勝的劉美麗自然趾高氣揚,氣焰更為囂張。我知道什麼時候都不會是她的對手,隻好忍氣吞聲,任由她裸露或者包裹著的胳膊肘子一次又一次在我的“疆土”上橫行霸道。

就這樣,一個冬天過去了,在課堂上,我的忍耐充滿了無奈和憤怒。春天到了的時候,滿天的花香和果實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我的“仇恨”。果子們掛出來了,隨便在那個地方,我都可以看到。那時候,吃——快樂的,尤其是偷竊的吃,它讓我在很長時間內沉迷和陶醉。令我忘卻了好多事情,就連預謀了好久的對付劉美麗的招術,總是在放學之後忘記,又在課堂上想起。

女生們似乎也注意到了春天,她們是喜歡花的,她們也偷著采了好多的雞冠花蘋果花杏花和梨花,放在清水的罐頭瓶子裏,她們夢想無根的花朵開得比春天更為長久,就像我們渴望滿山的果實永不掉落一樣。這時候,男生和女生之間的戰爭明顯減少了好多,課上課下大家相安無事,風平浪靜。

而花朵和春天不會並不長久,就像青色的杏子一定會變黃,被摘下來,或者自行掉落一樣。其實呢,作為男生,我們早就盼望夏天了——通常,還沒有立夏,我們就踏遍了本村和鄰村的大小水庫,就連10裏外的上盆水庫也沒有放過。我們想,每個水庫都積攢了一個冬天的水,它們都應當清水滿盈,風吹漣漪,燕子點水,碧波蕩漾。而事實往往叫我們失望——大人們把水放開了,大批的水從閘洞裏嘩嘩流出,沿著曲折的水渠,消失在田地裏麵。

我們失望,接著渴望暴雨——而初夏的暴雨太少了,我們那兒一帶的村莊似乎總是這樣,春夏時候旱得需要挑水澆灌禾苗,初秋時候大雨連綿,雷鳴電閃,就連平時幹得開裂的旱地,都水澤津津——水庫幹了,我們就盼,而上遊的水流太小,即使伏在它們跟前,也聽不到一絲響聲。實在忍不住,我們就去小池塘,可憐的水都不可以讓我們掩住私處。往往,脫了衣服,就使勁兒蹲在裏麵,像蛤蟆一樣挪動。還提心吊膽,生怕哪個路過的女生看見。

一場暴雨之後,泥沙沉澱,水庫終於滿了,我們高興,吃過午飯,就相約去了,把書包扔在大壩,擄掉衣服,各自撒尿,用一隻手接了,均勻地擦在肚臍上——這樣可以防止著涼和拉肚子。然後一字兒排開,齊聲大喊,整齊的身體向著皺紋洋溢的水麵重重砸下,看起來柔靜的水麵在與我們身體碰撞的刹那忽然具備了鐵板的硬度。我們的肚子一片紫紅,有時候內髒微疼。隻好爬上大壩,趴在灼熱的大石頭上,太陽的溫度進入肌膚,像文火一樣烘烤著身體。

再過了一年,我們就有些明白了,對於自己和女生,我們的“變聲”令她們感到詫異,她們胸脯的隆起讓我們看到了自己內心的某些隱秘。夏天開始的時候,老師別出心裁(據說是服從學區的號召),重又男女混排。開始遭到女生們公開反對,但男生始終沒人出聲。就我個人而言,我倒覺得了有些興奮,但沒有了從前的幸災樂禍。湊巧的是,劉美麗又和我分到一張課桌上。

這時候的劉美麗好看了,再不是那個老是擦不完鼻涕、頭發亂蓬蓬、不喜歡打扮的劉美麗了。她整潔起來,不怎麼新鮮和漂亮的衣服幹淨,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肥皂味。第一天坐在一起,我側臉就看到了她裸露的白皙小臂,看到她不知何時鼓脹起來的胸脯,我一陣心跳,急忙收回的目光有時候被她無意中捉住——我的臉像西紅柿一樣紅,緊接著發燒,好像連骨頭都升高了溫度。

好多次,我聽老民棍子說,劉美麗被地裏說我是流氓。我沒有反駁,我看著馬路下麵的一叢洋槐樹灌木,順手采下一把葉子,放在嘴裏,像羊一樣嚼了幾口,然後吐掉。而有些時候,想起劉美麗的那句話,我就有些傷心——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看一下就成了流氓了嗎?我覺得她濫用了“流氓”一詞。我應當找劉美麗更正或者說解釋一下。一個晚上的時間,我想了好多解釋的方式和語言,可是,第二天早上,遠遠看見學校的時候,我就氣餒了,整個胸腔空空的,嚴重力不從心。走到學校門口,劉美麗邁著步子也正要進門,我一下子癱軟了,我突然勇氣盡失——我第一次感動了自己的虛弱。

好在我很快就忘了這件事。夏天來臨之後,中午,我們照常玩水,在水庫中,青蛙或者白魚一樣翻動——與以往不同的是,我們再也不害怕被女生看到了。有時候女生站在遠處,集體高聲罵我們流氓不要臉。我們也不生氣,光著身子大喊大叫,還嘻嘻哈哈,內心裏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激越情緒。女生們生氣了,抓起石頭和土塊,甩著膀子使勁兒朝我們丟——她們力氣太小了,石頭還沒有飛出一丈遠,就像破瓦片一樣墜落在地。

每次,下午上課之後,劉美麗發動全班的女生和我們慪氣,在課堂上,我們私下進行著指責和戰爭。有一次,我下課回來,興衝衝落坐,卻有一個尖利的東西刺入臀部。我大叫一聲,一跳而起。同學們和老師先是一陣驚詫,繼而哄堂大笑。劉美麗更是笑得前仰後合,一嘴白白的牙齒幾乎全部突出嘴唇。我摸到了鮮血,從薄薄的布匹中滲出來,落在我手指上,雖不怎麼濃厚,但顏色異常鮮豔。老師詢問的時候,劉美麗主動承認,但不認錯,甚至說這樣可以是對全班男生的一個提醒,可以使我們收斂本色,成為老師和家長都喜歡的好學生。

劉美麗的振振有辭令我們憤怒,經過一番討論,報複的重任落在我一個人身上,他們的理由簡單而且充分——我和劉美麗是同桌,實施起來容易,而且機會眾多。而用什麼來對劉美麗乃至全班的女生進行報複呢?我們坐在核桃樹上討論到太陽落山,星星出現,還是沒有結果。第二天上課,我突然有了個主意——我故意雙臂互抱,把鉛筆攥在手裏,削尖的一頭正對著劉美麗的伸來的胳膊肘子,黑色的鉛筆在白色的皮肉上劃了幾道,我斜眼一看,突然的陰謀得逞了,便裝作寫字,撤回了鉛筆。

我沒有想到得是,聰明不可一世的劉美麗竟然沒有發覺,她可能真的以為我不是故意的了。下課的時候,我看到她到水管那裏洗了,還認真地搓了幾下。時間一長,想起這件事情,我就有些愧疚——劉美麗對我的警告或者報複,是明目張膽的,而我卻在用一種屑小的手段——看到了自己內心的陰暗。我不止一次地想,總有一天,我會對她說出的和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