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鄉村傳 暗示
1
我還年幼的時候,每到寒假,都要跟著奶奶,到山西左權縣看望老舅。他所在的村莊坐落在一色褐紅的太行山南麓山間,蜿蜒的道路似乎匍匐的蟒蛇,碎石鋪滿;兩山雄峙,壁立千仞,天空猶如一道藍色的縫隙,直到中午飯後,才照見陽光。我第一次去的時候,站在青石橫陳的街道上,發現對麵山坳裏,有一座依山而建的石頭房子,低矮的姿勢,黑色的門扉,在冬天稀薄的陽光之下,與岩石草木融為一色。
村人說,那裏住著一位中年婦女,嫁到這裏的第一年,還沒懷上孩子,她的丈夫就在煤礦被炸死了。有好多次,我在村子裏遇到過她,衣衫簡樸而整齊,頭發梳得紋絲不亂,高高的發髻豎在腦後。村人說,丈夫死後,每天晚上,她家都會有聲響傳來,不是敲門就是敲窗戶,還有人從門縫往裏塞東西。有一次,一個人正在全神貫注敲門,她忽然拉開門閂,手裏握著一把菜刀,迎麵砍去,那人倏地一閃,受驚的豹子一樣,閃沒在黑夜裏。
那時候,我還懵懂,聽了半天,也不明其意,隻是隱隱覺得,這可能是一種慣常的偷竊行為,與物質有關。第二年冬天去,村裏還有人在說:那次事件之後,沒多長時間,晚上,她家又響起了敲門敲窗戶或者塞東西的聲音,那位婦女也不吭聲,佯裝閂門睡覺了,悄悄提了一根木棒,躲在院子一側。一連好幾個晚上,沒有人來,除了深夜的狼嚎和蟲鳴,村莊安靜得近乎烏有。
再一段時間,村裏又有人隱約在半夜聽到,發自她家方向的響動,那聲音突兀而又謹慎,像蟄伏的猛獸磨牙,又像是夜風連續吹動枯枝。時間長了,人們逐漸麻木,誰也不再關心她的事情。再後來,那些聲音再也聽不到了,但時而有半夜或是淩晨開門關門的輕微響動。
村人覺察到了什麼,紛紛在背地裏猜測哪個深夜和淩晨,進出寡婦家的人是誰?猜來猜去,村裏所有男人都有了嫌疑,但誰也不敢肯定就是哪一個。那年冬天,我和奶奶在那裏住了一個寒假,幾乎沒人晚上,村裏的大人們坐在昏暗的燈泡下,眼睛中閃動著一種興奮而狐疑的光澤,你一言我一語推測。
有一段時間,我隱隱覺得,哪個人一定是我老舅。那時他四十多歲,一直沒娶上媳婦。奶奶每年來看他的主要“任務”,就是為他拆洗和縫補棉衣。晚上,奶奶住在老姨家,我和他睡在一起。很多夜晚,我一覺醒來,屋裏靜得可怕,扭頭一看,老舅還沒回來。開始幾夜,倒是並不在意,有一晚,我忍不住想:老舅晚上能去哪裏呢?誰家聊天會那麼晚?
這讓我聯想到那位中年婦女,我下意識覺得,那個半夜進入她家,黎明又出來的人肯定是老舅……而就在我確認無誤的時候,一天晚上,我跟著老舅到別人家去,他們又七嘴八舌地議論起這件事。老舅半天沒說話,直到最後,敲掉一鍋旱煙後,吧嗒著厚嘴唇說:誰知道是哪個不是人的東西去幹哪事呢!說完後,還一臉憎恨吐了一口唾沫。
這使我伊始的“確認”瞬間崩塌。我想,人是不可能罵自己的,尤其是帶有詛咒性質。晚上,躺在炕上,我想了好久,越想越是懷疑自己錯了,但忽然又覺得開始的猜疑沒錯……夜深了,老舅的鋪蓋還像往常一樣,整齊蜷縮在牆角。第二天早上,村裏有人拆老房子,人喊馬叫的,白色的灰塵在剛剛爬上山嶺的日光中飛旋。忽然有人喊:長蟲長蟲(蛇)!霎時間,很多人圍了上去。
果真是一條青色的蛇,蜷成一個圓圈,還在睡覺(冬眠)。奶奶早就對我說,山西的蛇有毒,咬人一口就會送命,每年夏天,蛇要咬死這村裏的好多羊隻。我站在旁邊,看著冬眠的毒蛇,全身發冷,心髒發顫。其中一個人,用鐵鍁把蛇鏟起來,扔到了河灘上。
晚上,我對奶奶說起,坐在火爐邊的老舅插話說:這不稀罕,哪座房子裏要是沒蛇,就住不起來人。奶奶也說,就是的。老舅又說,那年夏天,寡婦桑妮子在北山上被蛇咬了手指頭,要不是我及時把毒血吸出來,她恐怕早就死掉了。我問,桑妮子是誰?奶奶順口說,就是漢子(丈夫)在鬆原煤礦被炸死的婦女。我閉了嘴巴,坐在炕沿上,看了看老舅,又看了看奶奶。
2
要開學了,我和奶奶回到河北的村莊。春天到了,村人們紛紛挑著扁擔或推著架子車,往地裏送糞,有的掄著钁頭翻鬆田地。春天的氣息氤氳而起,到處蓬勃溫暖,東風帶著桃花、杏花和梨花的香味,從四麵八方飄溢而來。開學的第一天,我們發現一個重大變化,以往清一色的男老師當中,驀然多了兩個衣飾光鮮的女老師,身材苗條,一臉的優雅神態,高跟鞋敲著教室外麵的水泥地板,鼓點一樣,一遍遍敲打我們的耳膜。
女老師的到來提高了我們的聽課質量,以前調皮搗蛋的同學也都老實了許多,上課不再趴在桌子上睡得哈喇子直流,還有愛看金庸武俠小說的我也在上課時間收斂了許多。有一天下午,上自習課,我拿著一本語文課本去找新來的女張老師請教。走到她辦公室兼宿舍門口,敲了幾下門,沒人答應,下意識地推了一下,門竟然開了。
張老師在,還有去年來的男曹老師。我怔住了,他們也怔住了,曹老師和張老師的雙臂還互相抱著,一起扭頭看著我,眼珠子一動不動。我明白了什麼,心髒狂跳,扭頭跑回教室。坐在自己的凳子上,臉龐漲得通紅,喘氣很粗。旁邊的老民棍子問我怎麼了,慌慌張張的,像做了賊似的。
校園長著很多的核桃樹,很高,枝葉茂密,冠蓋龐大。中午,老師午休,我們爬在核桃樹上,說淡話或背誦課文。這件事後,從自身意識上說,我發現自己一下子長大了,一瞬之間似乎明白了很多東西。尤其是上《生理衛生》課,看到課本上素描的男性和女性生殖器時,就覺得想看看自身和女生生殖器官到底是什麼樣子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