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大地上 消失的傳說(十一則)
1、狌狌
經文曰(《山海經·南山經》):“招搖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即猩猩),食之善走。”《水經注·葉榆河》:“狌狌善於人言,音聲麗妙,如婦人好女。對語交言,聞之無不酸楚。”現存圖譜大致有三:一為猴形,二為人麵豬身形,三為人形披獸毛。以下附會依據唐李肇《唐史國補》。
人相信並且已經親口體會到,狌狌的肉是“甘美”的。捕殺的方式也很簡單,且屢試不爽。隻需要把一壇酒和成串的草鞋,放在狌狌常走的路上(這一機巧用心和“工具”更像是同類間的詭計和誘殺)。狌狌看到酒和草鞋,第一反應是狂喜。當然,它們竟然能夠猜到擺放者的名字及用意。
這種本領匪夷所思,反映的是上古時期某些動物與生俱來的“神性”和特異功能。在美酒和草鞋麵前,狌狌儼然是高明的卜算者和預言家。在美酒和草鞋麵前,狌狌一邊低頭看,敞開鼻孔嗅,一邊又仰起扁平而碩大的頭顱,揚著長臂,張口大罵:“誘我也”!
狌狌這句話,驀然把人帶入到童話世界,會很自然地想起動畫片。
人的險惡用心被狌狌一語點破,狌狌在張口大罵的同時,內心裏一定迸發著無邊的憤怒和憎恨。
罵完,狌狌扭頭就跑。遠離“陷阱”和“圈套不僅是狌狌一種理智的規避,更是一種本能。更奇怪的是,狌狌在奔跑的同時,嘴裏還不停呼喊自己先祖和企圖“誘殺”自己的人名——對前者,狌狌應當和人一樣持尊崇態度,或許它們在這一時刻總會想起先祖的某種教誨,並用呼喊先祖名諱的方式,表達感激之情。
後者,可能是狌狌對人發自內心的一種詛咒、唾罵和鄙夷。可就是這樣的一種清醒的獵物,快跑出一段路程後,突然又收住腳步,扭轉身子,沒有任何猶豫,以最快速度跑回原地,幾個或十幾個圍成一個圓圈,嘰嘰喳喳地坐下來。
其中一個,急不可耐地打開酒壇,抓起就往嘴裏倒。酒液順著嘴角流到胸上,打在地上,香味四散開來。一個喝了,再遞給另一個。如是,不過幾圈,狌狌就醉了,歪斜舞蹈之餘,還不忘把成串的草鞋套在各自腳上。
在遠古,酒,可能是先進文明的一種體現和濃縮,隻有“開化”的人才能發明並掌握釀造技藝——這是智力的結果,更是文化的勝利。對於酒本身,似乎從誕生那天起,就蘊含了一種無可逃避的蠱惑氣息。
飲酒應當是一個從人到神、從懦弱、自卑到狂妄和英雄的過程;酒是肉體欲望助推劑和靈魂致幻藥。酒液一旦進入身體,很快會轉化成一把萬能鑰匙,持續旋轉和扭動,催化和激發,最終打開和呈現的是肉體生命當中最隱秘、最迫切的天性欲望乃至靈魂間最徹底、最本質的紛紜景象。
喝醉了的狌狌,已經進入虛浮狀態,理智盡失;多毛的身體變得綿軟,虛飄,頭腦昏聵,“物我兩忘”。
搖擺著站起來,狌狌神態曠蕩地在草地上舞蹈,不斷用“麗妙”的嗓音呼喚自己喜歡的異性;抑或紅著眼睛,揮著手臂,說出各自最隱秘心事,乃至宏偉卓越卻又遙不可及的夢想。
這種情境,是狩獵者早就盼望的。酒液解除了狌狌自身的反抗力量,連串的草鞋成為自殺的繩索。
早就在隱蔽處伺機而動的人,拎著木棒、木叉,提著草繩,端著上弦的弓箭,大呼小叫地跑過來。狌狌猛然驚醒,嚇出一身冷汗,頭腦也清醒了許多。可再隆重的懊悔和反抗也都無濟於事。人的險惡用心得逞,狌狌獻出自己的生命。
當然,人不會將狌狌就地殺掉,肯定會捆綁了它們的手腳,抬回去,或者用木排拖回去。失去自由的狌狌感到無比沮喪,不斷張開嘴巴,發出悲哀的鳴聲,甚至相互埋怨。到人的聚居地,狌狌嗅到了濃重的血腥氣息和吞噬的欲望。此時,再“酸楚”的哀求在還沒有一陣風聲響亮。
作為獵人的人肯定興高采烈,接下來,要進行的是一場豐盛的晚宴,抑或一次隆重祭奠。他們按照首領的要求,一部分從林間撿來幹柴,一部分拔來茅草,還有一部分,提著利器走到狌狌麵前,朝著已經清醒如初的狌狌猛然砍下。狌狌發出連串的悲鳴,溫熱的身體因疼痛而痙攣,因垂死而激烈顫抖——燙熱的鮮血淅瀝而下,在泥地上砸出一眼眼的紫色坑槽。
接下來,黑夜如霧升起,巍峨遠山顯出了莊嚴輪廓;明亮的星星閃著詭異的光亮。熊熊而燃的篝火染紅整個曠野。這時候,我們才體會到,在強大的食物鏈中,捕獵和被獵多麼的順理成章。
篝火不斷吞噬幹柴,灰燼不停覆蓋青草。狌狌的肉體被人切成塊狀,靈魂在血肉之間盤桓縈繞。人把鮮美的肉穿在木棍或者某種堅韌的絲狀植物上,放在火上燒烤。然後扭著半裸的身體,在空曠中跳起了原始的舞蹈。沒多久,味道“甘美”的肉香擴散開來,絲絲縷縷,入心入肺。在嚴酷的生存中,再沒有什麼可與享受美食更令人心情激越了。在這樣的夜晚,雷同的情境可能不止一處,那麼遼遠的大地,那麼多縱橫連綿的山川與河流,到處都是蓬勃的生命欲望乃至殘酷的追逐和獵殺,新生和成長,強盛和消亡。
好酒且貪戀物質的狌狌隻剩下帶血的皮毛,大火之中的美食打開了人的吞噬欲望。在以動物為神的年代,作為先進文化的創造者,人不是獨享狌狌“甘美”之肉,必定會先祭拜蒼天諸神。
看不見的神靈可能是世上最大的不勞而獲者。在眾人中,唯有通靈的巫師具備祈禱和聆訊的“天賦異能”。在遠古,自然靈物崇拜時期,神情怪異的巫師是部落當中唯一的通靈者、占卜者、療疾者和各種祭奠儀式的具體操辦者。這些人在我們的腦海裏的印象大都長發飄飄,鬢角發白,枯瘦的指間總是拿捏著一些諸如龜甲、木杖、獸骨等必需品和象征物。
羯鼓聲聲,歡快的人群頓時肅穆,以最快的速度聚攏。巫師緩步登上石台或高岡,仰頭望天,用沾滿肉腥的牙齒,紫紅的舌頭,對先祖、上蒼抑或頂禮膜拜的自然靈物,說出部落酋長、民眾的渴求和意誌。祈禱過後,再經由一己之口,向王者和民眾傳達蒼天和諸神的訓示。
虔誠是信徒的第一守則。人類有理由相信,蒼天諸神的嗜好和口感一定與人相仿,人類喜歡的美食一定是對神者的最好“供饗”。在陶醉中被人誘殺的狌狌,在很大程度上成為珍貴的獻祭者,它們的被誘殺,從更深層次體現了先進文化在人類文明進程當中的致命誘惑和絕對影響。
但在今天看來,“為人所食”的狌狌,在死亡之初就是清醒的,甚至體現出一種舍生取義“大智若愚”與“以身飼虎”的慷慨。而將狌狌作為祭品表達信仰虔誠,在嚼咽體驗快高的人,卻充滿了原始的狡黠和殘忍。在殺與被殺、食與被食之間,一定會對狌狌的痛苦和亡命感同身受。
2、白猿
經文曰(《山海經·南山經》):“堂庭之山,多白猿。”《獸經》雲:“猿三鳴而人淚下。”《本草綱目》載:“猿產於川廣深山,其臂甚長,能引氣,故多壽。”《抱樸子·對俗篇》載:“猴壽八百歲而為猿,壽五百歲變為玃。”晉郭璞《山海經圖讚》曰:‘白猿肆巧,由(繇)基撫弓,應眄而號,神有先中。數如循環,奇妙無窮。’”
性喜安靜的白猿,在人和猛獸頻繁追逐獵殺、殘酷而又血腥的生存疆場之外,如同遠古隱者,於幽謐處獨享紛繁時光。斯時的大地,無邊的林木覆蓋山川,林間空地上長著金黃色的茅草——動物們聚集一起,在和煦或者暴虐的日光下啃噬和追逐。寂靜的正午或者深邃的午夜,總會有嘹亮的啼叫沿著疏密相間的樹枝和草葉,從遠處跌宕而來。
這是白猿的鳴聲,似乎冰下溪流,高山孤風。令眾鳥心顫,猛獸生寒。遠處的人聽到,忍不住佇足生悲,肝腸寸斷,潸然淚下。——這又是一個神性的傳說,白猿叫聲為什麼會如此動人肺腑,具有如此強大的悲情力量呢?
在遠古,白猿一定經曆了許多悲及骨髓的災難,抑或是天生就是為了喚起人的悲憫情愫與憐愛之心的。
這一種通體潔白的靈長類動物,像人一樣的身體與智力,通常以家族為單位,靈活的四肢在高大樹木間攀援奔走,如履平地。它們的食物葷素搭配,喜吃野果,也會聚眾圍殲突襲者和闖入者,如果子狸、獼猴乃至鬆鼠、野兔、鳥和鳥卵等。一旦有外敵闖入或無辜者闖入,“可戰則獵,不敵即逃”或許是人和動物通用的戰爭策略。
如果是它們喜歡的食物,白猿分工合作,聯合堵截,最終將獵物追得無路可逃,捕獲之後,便像五馬分屍那樣,把獵物生生撕開,各捧一塊,跑到隱蔽處,大快朵頤。
白猿殘忍的一麵,與其習性嚴重不相符合。在遠古,它們是超拔的智者和隱者,通常在人跡罕至的森林裏,與樹木鳥獸為伴,獨立成群,有著自己的生活習性和倫理傳統,與紛紜繁雜的人間沒有太多瓜葛。通常,它們一家人住在一起,大部分時光在近親繁殖中度過,偶爾也會有更健壯和勇猛的闖入者,將某個家族“強者”原有統治地位據為己有。
鳥獸絕跡的酷烈冬季,白雪覆蓋大地,白猿可以靠幹果解決肚子問題。即使捕獵不到肉食也不要緊,到處的花朵、嫩草和漿果也可以成為救命的食糧。
“猿三鳴而人淚下”這句話,令人浮想聯翩,白猿之鳴,堪稱史上最早催淚彈。但相對於化學合成,白猿“催淚”的本領更多地源自它們內心的悲憫,也或許是過慣了離群索居的悲苦生活,在艱苦而漫長的進化當中,白猿也像人的先祖那樣,經受了無以倫比的苦難——長期淤積的哀苦和憂傷積聚內心,一旦釋放,聲音當中自然也會爆發出一種撼人心魄的慟愴力量。
我想,與白猿有著同樣經曆的人,聞此聲,定然會勾起諸多內心情感,於猿聲中品嚼前生後世,紅塵悲歡,滄桑輪回,榮辱恥喜,忍不住心生悲哀,不能自治,雷如暴泉。唐代柳宗元《入黃溪聞猿》一詩應當是此種情境的文學映照——“溪路千裏曲,哀猿何處鳴。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
3、蝮蟲
經文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獸,水多蝮蟲(即蝮、蝮蛇)。”
我在一部專題片看到,蝮蛇毒性極大,頭部猶如舊時婦女煨燙衣服的“烙鐵”,俗稱烙鐵頭。蝮蛇具有極強的環境適應能力,皮膚隨周邊環境變換;攻擊時迅如閃電,口之前端長有兩顆尖利毒牙,可以殺人於頃刻間。
晉人郭璞圖讚注曰:“(蝮蟲)色如綬紋,鼻上有針,大者百餘斤,又名反鼻蟲。”馬昌儀所撰《古本山海經圖說》中選有明代蔣應鎬《山海經本圖》:臨川懸崖,水中長起一株大樹,身軀側彎,枝莖散開,冠蓋龐大,葉如風車。一條肥腴的蝮蟲頭向下,蠕動身軀。背上有別針式的脊椎,腹下細腿無數;頭部上下長有細針,頜後有長刺,鼻子上方,突出一根長刺,伸吐的舌頭略短,眼睛略圓而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