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大地上 六個夢(3 / 3)

窄小的路上空空的,我們一直緩慢地走。左邊的土坡上堆滿了新收割的莊稼秸稈,再後來是一大片蘋果樹林,幾顆紅臉的蘋果掛在樹梢,看我們,像小孩子的臉。接著是花椒樹,很老了,花椒很多。從樹下經過時,祖父驚叫了一聲,像是被葛針紮了。我看他,他也看我,眼睛不再呆滯,爺爺說我臉上有顆黑痣,在嘴唇上邊,鼻子左邊。我說沒有,爺爺說有。我們爭吵,爺爺的聲音粗大,我的尖細,我說不過他,就哭了起來。

後來是水井,老水井,它在持續向上,噴著白色的霧氣。旁邊長著一棵三尺多粗的楊樹。再下麵,是一座池塘。我們就在池塘邊兒走,看見一條蛇,花蛇,頭上有兩隻明亮的角兒。我暈了一下,什麼也不知道,慢慢往下跌,感覺身子在雲彩裏麵飛,四周是風和白色的霧。我很高興,不一會兒,到了一個地方,像山洞,但裏麵有光,光滑的石凳子上擺放著好多新鮮水果。我左右了看了看,不見一個人,但似乎有輕微的腳步和呼吸。我喊,使勁喊,但不知道要喊什麼。後來有風,不知道從哪裏吹來,透骨的涼。

我抱緊自己,沿著一條洞窟摸索著走,很黑。我看不到什麼,也看不到自己。我好像在找爺爺,我心裏念叨著:爺爺到哪兒去了呢?為什麼不對我說一聲。再後來,我看到了蛇,大片的蛇,堆在一起,扭動,連崖壁上都是。它們向上爬,身體扭來扭去,像柔軟的繩子,像女人的腰肢。

一條一條的蛇,越積越多——哪兒來的蛇,那麼多,我害怕,往後退,轉身,卻還是蛇,我大叫起來,想跑,卻跑不掉。一個女人,不知何時出現,臉很白,像紙,像荷花,腮有紅色,形狀和蘋果。她衝著我笑,很幽密的笑。

她的笑聲在濕潤的洞壁上繚繞,尖利刺耳。我害怕,哭,不知道她為什麼笑。可我越是害怕,她笑得越是厲害。我想逃跑,可她卻像蛇一樣遊過來,從空氣中,纏住我,越來越緊——我想我就要死了,我不想,但沒有辦法。死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爺爺,他在河邊,戴著一副黑色的眼鏡,也在向我笑。接著是母親,站在院子裏,看著梧桐樹頂,一群喜鵲呱呱叫著。

第六個

是一匹棗紅馬,很漂亮,除了臉部一條刀樣的白色,都是棗紅色的。那好像是傍晚,一片草塘上,身後是大片楊樹,整體的黑。鳥雀的翅膀之上是將墜的夕陽,血色的,光芒落在大地,也落在棗紅馬上。棗紅馬站著,不動,孩子一樣,鬃發在風中飄揚。有很多次,我看見它,隻是站立著,不吃草,眼睛看著遠處。遠處是天空,白色的雲彩有時像獅子,有時候像人。棗紅馬看,我也看,它噅噅叫,聲音婉轉而嘹亮。

我就在它旁邊,但始終無法接近。我看著,像是另一個自己。我想走到它身邊,摸摸它的脖頸,耳朵和臉,聽它響亮的噴嚏。我開始走,一步一步,感覺很快,腳下的青草發出折斷的聲音,粘稠的聲音,一點都不清脆。我的腳步很輕,但步幅很小。遇見一些水流,完全能夠跨過。我使勁跳,但卻落在了水裏,水很涼,像冰,一下子深入到了肌膚和骨頭。我明顯感覺到了一大片肥沃的淤泥,身體迅速下陷。我慌,叫喊,空無一人。我哀求地看著棗紅馬,想它走過來,用尾巴和後蹄,把我拉出來。

可是它沒有,眼睛依舊看著遠處。我繼續下陷,慢慢地,胸部之後,是頭部和手臂。我感覺到了壓力,來自泥土、青草和水的壓力,像是一群人,使勁擠壓著我——可我卻爬出來了,好像是一隻魚,它突然出現,讓我抓住它的尾巴,輕輕一擺,我的整個身體就出來了。

那時候,我渾身輕鬆,汙泥也不見了,衣服和身體都是暖的。棗紅馬還在那兒站著,看我,好像在哭,豆子一樣的眼淚,清亮亮地,透明。我忘了剛才的一切,看它,再向著它走過去,一步一步,腳步聲依舊很大。幾隻背部發黃的青蛙,蹦落在我腳麵上,呱呱叫一聲,仰頭看看我,又叫了幾聲,然後迅速跳開。

我走近,就要抓住了,一眨眼,棗紅馬卻不見了,我一陣惶恐,心疼,懊悔,我哭了。那時,落日還是落日,楊樹還黑,四周不見一個人,魚兒在水底沉睡;唯一的聲音是我和青蛙的。而那馬兒哪兒去了呢?我沮喪,轉身,低頭往回走,走著走著,不知何時又轉過身來,又看見棗紅馬,它身上沒有韁繩和鞍子,依舊站在原地,風從西邊吹來,棗紅馬鬃發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