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
我一定會遇到的。她一個人,在一個院子裏,一身淺藍色衣服,好像是西裝。她走,腳下的水泥發白,一邊是花壇,有些花兒,但沒有花朵,紅色軀幹和深色的葉子,一動不動。背後有兩棵不大的槐樹,比她稍微高一點點。再後麵是一排平房,新修的房子,門窗緊閉,沒有人居住。
不知她從哪裏來到,出現,她來了,一個女人,一個優雅的女人,個子高高,身材纖細。眼睛很大,黑色的眼珠朝著一個方向。她從樹下來,走,然後轉彎,到花壇這邊,皮鞋的後跟很高,尖細而長。一下一下敲打路麵,但沒聲音。她臉上不見笑容,很安靜,有些憂傷,嘴唇緊閉。沒有唇膏,雙唇是淡紅色的。她看著前麵,又好像看著地麵。
我努力轉身,但卻看不到她看的地方。我急,我不知道為什麼看不到她看的地方——哪裏是哪裏?有些什麼?她朝著那裏走,一定要去,不停的腳步就要踩到我的身體了,我感覺自己是趴著的,她好像沒有看到,或者看到了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沒有絲毫猶豫。
路麵不長,她一直在走,一步也不消停,但怎麼也不走過去,我和她都渾然不覺。她一直在走,我也一直再看。這樣的場景,它一次又一次出現,我不知道怎麼了。有很多次,我坐下來,或者躺下,甚至在辦公室假寐,它就出現了,我不知道為什麼,也曾經試圖找出理由,但似乎都是徒勞的。
我想知道她是誰,還有那個地方:院子、槐樹、花壇、淺藍色衣服、皮鞋後跟、不停地走、隱約的方向……這些,一個人,這麼多的場景,固定的一些事物,反複出現,到底為什麼?她總是憂傷的,本色的臉和唇,這樣的一個女人——我沒有親眼見到的,不快樂的、安靜、優雅的女人,她為什麼總是在我這兒出現?
我總是反複看見這一副場景;後來我才發現:她行走的道路,乃至自身身上沒有陽光,遠處露出的一片天空也是暗色的。我不知道這預示什麼?我心情沉重,總覺得她一定是向我而來的。她去的哪個地方,我無法看到,隻是不停地猜想。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一定會遇見它,就在那片小院子裏——不見人居和煙火的房屋、青色的槐樹、無花的花壇。
第四個
一定是的。這次,明顯是我,在一個路上,街上,車上,頭發上滿是白色的灰塵,衣衫顏色灰暗:我看到簡樸的樓宇、零散攤點的馬路,盡頭的大門朝我敞開,可我不想進入。站著,來來回回走,沉吟,躊躇,一會兒又抬頭,咬牙,向著那大門,走近了,看見一些人,主要是女人,她們推著車子,從裏麵出來,或者從外麵進去。沒有人看我一眼,我滿身的灰塵,臉色愁苦,像是一個乞丐,走投無路的人。
街上車輛很少,擺攤的老太太在遮陽傘下,漫無目的看。那時,似乎是秋天,顏色和款式各一的衣服包住了行人的胸脯和小臂。我一個人走來走去,焦躁不堪。路基下麵好像是田地,收割之後,冬麥剛剛冒出黃色的頭顱,黑土的田裏飄著一些白色薄膜或塑料袋。再遠處是一家工廠,煙囪很高,鉛色的煙霧翻滾,爾後擴散或上升。它背後的天幕沒有光亮,陽光在我背後或者頭頂,不怎麼熱烈,照著我的疲倦和惆悵。
這是什麼地方?我一個人,為什麼來到?我問自己,自己也不知道。但感覺一定有個理由,我說不清。一個人過來了,騎著一輛自行車,是個男人,臉很寬,頭發濃密,但沒有光澤?他路過,看看我,然後走遠;又一個人騎著車子也向我而來,車鏈子磨著擋板,哧哧的聲音讓我格外煩躁。還有一個人,好像是個女人,步行,左肩上挎著一個紅色坤包。臉龐向下,油墨一樣的黑發掩住半張臉。她的鼻子、腮和下巴很白。穿著皮鞋,咯噔咯噔的聲音由遠而近。
我躲開,蹲在路邊,麵朝田地,看見對麵的城市,在煙嵐中,林立的白色建築、尖頂信號塔、穿梭的車流和人群——不知什麼時候,太陽落了,我和大地一下子黑了。我歎了一口氣,聲音落地的刹那。想我該走了,起身,向更長的路——抬腳,就在這時候,似乎有人喊我名字,一聲,兩聲,三聲——我回頭,卻一個人也沒看見。
第五個
我不止一次看到。中午,我牽著爺爺,他眼睛盲了,看不到路,再大的太陽在他眼裏也是一隻螢火蟲。我們走著,從家裏,沿著向上的石階路,路過武生家、二奶奶院子和大奶奶的石頭樓,往水井的方向走。好像是秋天,田地裏沒有莊稼,隻剩下玉米茬子,一些蝴蝶和蜻蜓在幹枯的棗樹枝上飛呀飛的。對麵青山上的材樹葉子還沒落,但都黃了,風吹,沙沙的響聲,隔著深河穀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