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大地上 六個夢
第一個
黃土路麵,風吹後的幹淨。我看不到自己,但卻好像是飛翔著的,身體很輕,在土路上麵,高度三公尺的地方。陽光淡黃,像是一張舊朝的紙。路上沒有人,連牲畜和螞蟻都沒有,幹枯和斷了的草芥堆在路邊,一層一層,似乎老年的皺紋。路兩邊是黃土的牆壁,矮而舊。上麵堆著一些幹枯秸稈,是玉米的,也好像是穀子的。
我驚詫,為什麼沒有其他的人,連聲音都沒有?他們都去了那兒,把一條道路留下,讓我一個人,以影子或羽毛的方式,在速度緩慢的飛行當中,俯身看見?幹淨的黃土路麵上有一些氣泡狀的痕跡,像魚兒在水麵吐出的那些。我想這裏肯定下過雨,雨水打在地上,灰塵升起,黃土變軟;又好久之後,陽光和風使雨水逃跑,黃土凝固。
但為什麼沒有人,連我,為什麼自己看不到自己?這樣一個路麵,它那麼幹淨,連,車轍、腳印都沒有。四周似乎有樹木,黑色的軀幹彎曲著,皸裂的表皮一定是誰用刀子故意劃開的。樹上有葉子,一種是青,一種是黃。它們安靜。而感覺又好像是塑料或者紙紮的,一動不動。
我一直在飛行,始終在原地,感覺卻是移動的,向前的。事實上,我在重複那條路,以及它兩邊的風景。那路和風景也在重複我。最近一次,我明顯感覺到它有些改變,兩邊的土牆上多了幾塊石頭,光滑的,河水衝過的那種,白色,黑色,還有紅色,一共7塊,距離均等,麵目生硬,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安詳。暗色或雜色的紋路像是一張臉,五官錯位但不離奇——我總感覺這些石頭和我一樣,有一雙眼睛,它們看著我,或者看著我背後的一些什麼。
幹淨的黃土路,多少年了,躺在我的夢境,從不沾染灰塵。變換的隻是周邊的一些事物,但很微小。我常常想,如果不是我,它們肯定不會被發現。尤其是最近一次:黃土路麵依舊,但多了幾張紙,翻轉的,正麵朝地的紙張,上麵滿是鋼筆寫的字,墨跡很重,透過紙背,筆畫的痕跡同樣明顯。我想把它翻轉過來,看看上麵到底寫著一些什麼?可我不能停下來,我伸出的手掌是虛無的,就要抓到了,但它們卻又跑開了。輕盈地,貼著黃土路麵,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第二個
怎麼站在這兒?我驚詫,往下看,是懸崖,很高,底部是黑色的,沒有煙霧。懸壁也是黑色的,黑色的石頭,堆積和層疊起來的峭壁,不怎麼光滑,可以清晰看到岩層的紋路。黑色之間夾雜著幾道暗紅色,上麵依稀有成堆和凝固的灰塵。那黑色的東西好像是苔蘚,但又不是,我看著,頭暈。我知道自己有恐高症,想退回去,但後麵好像有什麼東西擋著。
身後是一個樣子凶狠,像人又不是人的東西,它怒容滿麵,抱著雙臂,眼睛冷得結冰。我無數次回頭看它,想站在安全的位置,它不允許。我怎麼樣哀求都不行。它始終在那裏站著,臉色冷峻,一言不發,死死看著我,不要我回退。我想不起它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
它要我往下跳,沒有選擇,我驚慌,恐懼……後來起風了,不知道從哪個方向來,大風,我從來沒有遭遇過的那種,顏色也是黑色的,我可以看清它的漩渦和條紋,像是一張鐵絲做成的篩子;那漩渦隻要海洋才有,它在不停地旋轉,在半空之中,忽而又到了我的近前。像是一雙大手,一塊黑色的石頭。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那個人,仍舊在看我,它站立的地方,是一麵山坡的頂端,長著很多的茅草,很高,但仍舊是黑色的。茅草不動,那麼大的風,它們也不動,似乎一群草狀的鐵釘,一支支,繁瑣而又茂密,釘在大地上。在它的後麵,還有幾棵棗樹,枝幹黝黑,一片葉子也沒有。幹枯的枝條淩空散開,我看到,它們襯在一邊的天幕中,傍晚或者黎明的天幕。
我終於跳下去了,感覺有人推我,或者崖頂本身搖晃,我站不住,墜落下去。我的心髒被鋼爪抓緊,向著口腔逼近。它好像不再跳動了,血腥濃重,整個鼻孔和口腔都充滿了那種味道,叫人壓抑而新鮮,恐懼又興奮。我身體下墜的速度比石頭還快,耳邊有風,我能夠看到,但卻沒有聲音。在下墜中,風是條形的,爾後又變成絲狀,呈橢圓形回旋、展開。
我在叫喊,驚惶、吃力、絕望——我明明叫著,聲音很大,完全可以使一些人和動物感到驚恐。但好像自己也聽不到。下墜,下墜,我試圖抓住一些什麼,哪怕一個藤蔓——我多想它們會挽留我呀,讓我抓住。可是沒有,一根都沒有,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像苔蘚一樣光滑。下墜的最後,我醒來,張眼也是黑的,沒有聲音,安靜得讓人沒有呼吸。我想怎麼了——很長時間,我不知道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