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大地上 關於父親的綱要和劄記(1 / 3)

第三輯 大地上 關於父親的綱要和劄記

1、我們的父親及其職業:父親的具體形象是:臉部稍長、額頭高、雙眼皮、唇薄、體型瘦削。性格木訥,手指短粗,指縫嵌滿黑泥;皺紋三十歲萌生,四十歲加深,五十歲縱橫交錯,六十歲開始,胡子零星發白,而頭發依舊黝黑。

我六歲之前,父親在40公裏外南太行某道山穀之間修水庫。長大後,我多次路過——開始叫石嶺水庫,後來改成秦王湖——附近據說發現了李世民開鑿的藏兵洞及尉遲敬德修建的崗寨——每次回來,父親都帶回來一些香煙,還有放在隱蔽處、一遍遍叮囑我不許亂動的雷管和炸藥。

父親經常背一個黃布包——裏麵有糖塊和餅幹,還有一些夏天和秋天的野果子——山楂、葡萄、蟠桃甚至蜜棗和梨子。九歲那年,父親返回村莊,承包了村裏羊群——好像已經包產到戶,羊隻按人頭分給個人。父親的工作是把羊隻聚攏起來,按數量接受各家錢財以及糧食的報酬。兩年時間,父親先後培養了三隻頭羊——它們的角與眾不同,每一隻都像是向上生長的麻花。父親給它們打製了銅鈴,不管是刮風下雨、雷電冰雪,隻有聽到清脆的鈴聲,就一定能找到父親。

放羊也算一門手藝——怎樣照顧突然生產的母羊,怎樣在炎熱的夏天讓羊隻們不得病與避免傳染病,怎樣才能找到豐茂的草,怎樣才能使羊隻們聽到自己的呼號聲,而心神意會,繼而聽從命令——父親說,羊是通人性的,你對它們好,它們就聽你的話,甚至在你危險和困難時挺身而出。有一次,羊們已經上到山坡頂上,父親幹完地裏的活計,從山下向上攀登時,不知哪隻羊蹬落一塊岩石——翻滾的岩石,濺起一連串火星,向穀底衝來。父親大叫一聲,正在吃草的羊們聽到了——竟然都跑到了滾動的岩石下麵……其中幾隻死了,有些是被砸斷了腰或者腿。

冬天,北風透人骨髓,羊隻不約而同把父親圍在中間,用厚厚的絨毛給父親溫暖——在深山圈放時,傳說中的精靈古怪在黑夜甚至在正午現身,羊隻們一陣驚慌,紛紛直立,打著響嚏,如臨大敵,將父親圈在核心。沒過幾年,政府封山禁牧——羊隻們陸續被主人們殺掉或者活著賣掉,很多人請父親操刀殺羊——父親不是說沒刀子,就是說刀子鏽得不能用——後來,還出去躲了好幾天。羊隻淒厲的哀鳴在冬天的村莊回蕩了一段時日,隻見一片片的羊皮掛在了各家各戶向陽的地方。父親收拾好頭羊的銅鈴,一直放在櫃子最底層——二十多年後,還拿出來給孫子孫女兒玩——當當的銅鈴,在沒有了羊隻的村莊,似乎是敲響記憶的鍾聲,漫山遍野召喚羊隻們的亡靈。

2、父親的手藝:秋風把南太行清掃幹淨,把整個世界抬高壓低。風中茅草,樹木不再繁華,均勻承受陽光。父親把鐮刀磨了又磨,背了木頭架子,到他牧放多年的山坡——瘋長的紫荊蔚然成林,遮沒岩石和苔蘚,將野雞、兔子和飛鳥一一誘惑、收攏。父親坐在岩石上抽煙,然後掐掉,在鑽心的風中,尋找那些柔韌而高挑的荊條,飛快鐮刀——他刈割得輕鬆而專注。幾天後,父親跑遍了所有山坡——凡是看到的荊條,都被他帶回家中。

入冬後第一場大雪——下得也快,消的也快。房簷上的滴水在泥土的院子當中打出無數創痕——父親坐在陽光中,把那些荊條攤在身邊,五根或者六根為一組,拚成梅花狀,再一根根編成圓形,直徑40公分時,折豎起來——幾個小時後,一隻好看的花簍子就已成型,在它們的中間部分,還編織了像是窗欞或花朵狀的圖案——我上初中時,一隻花簍子可以賣到四塊錢,父親一天可以編了三到四隻。再後來,花簍子沒人用了,父親就編荊苤子——簡單得就像抽煙,不一會兒,就是一個。但十個荊苤子才能賣到一塊錢。

父親的荊條編織手藝——在遠近村莊獨一無二,時常有人來叫,管吃管吸煙,請父親為他們編織荊籃子、荊挎籃子和其他荊條製品——他們大都用來挑糞和糧食,甚至走親戚——父親的另一種手藝,似乎不大精,但家裏一般的櫃子、門窗、桌椅板凳、農具等——都能手到擒來,他為自己做了精致的小木頭箱子,裝著他專用家具——斧頭、墨鬥、刨子、錘子、锛和鋸條、卷尺、紅藍鉛筆、鋼銼,一應俱全。我放寒假時,給奶奶砍柴,不肯用普通斧頭,軟磨硬泡用父親的木匠斧頭——個頭比較大,刃寬,且鋒利,砍一根朽木頭,不超過五下。

春節就要到時,村莊上下煥然一新——人人清掃院子和房子,熬了漿糊張貼年畫,燒了熱油炸麻糖和油糕,然後蒸饅頭和包子——臘月最末幾天,幾乎每個人都要理一次發,父親理發手藝也好,很多同齡村人來找,坐在我家院子聚集的陽光中,把腦袋低給父親——父親一手握木梳,一手拿推子,粗大的手指此刻靈巧起來,在人的頭頂上,輕盈得似乎跳舞和彈鋼琴。一邊理發,一邊開著玩笑。有時候很葷——他們嗬嗬笑,笑聲在陰影處的積雪上打滑,在院下田地的冬麥上,濺起星星點點的光。

3、父親的家庭生活。爺爺奶奶隻生養了他一個兒子,還有姑姑——在“人多勢力大”和“有人不算貧,沒人貧死人”生存環境當中,作為獨子,在鄉村的利益糾紛和各種爭執爆發之時,自然身單力薄。據我所知(其實是母親的一麵之詞):婚後的父親,常常對諸多的家庭與家庭之間的恩怨糾紛采取回避甚至置之不理的態度——母親說:父親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木頭樁子”,就是別人把母親和我及弟弟頭砍掉,父親也不會大吼一聲,挺身而出。

而在父親同齡人的敘說當中——父親年輕時候,也愛說愛笑,一次能喝兩斤甚至更多的白酒。十三歲就是一個壯勞力,給生產隊趕過大馬車,到山西左權縣境內用麥子換土豆(當地叫山藥)。婚後當過一年生產隊長,後被別人“篡權”,抑或主動辭職——或許就是那一年,爺爺患白內障,漸而失明——我至今記得清楚的是:母親帶著我去找醫生,詢問究竟有沒有辦法治好爺爺的病。然後到親戚家,歎息著說:要是(爺爺)失明了,家裏的重活兒累活就都得靠父親了,日子不好過。

我長到十二歲,暑假幫奶奶家刨地收割麥子,冬天則上山打柴。父親可以專心放羊、打工,伺候我們家的田地和樹木。不大忙,或者忙的空隙,父親時常到爺爺奶奶家——在奶奶家吃飯,偶爾吃一些稀罕的食物。父親坐在奶奶家門檻上,或者灶火邊,低著腦袋,專心致誌,那樣子像個嘴饞甚至餓極了的孩子。

父親會和一些關係不錯的堂哥嫂坐在石頭墩子上,我不知道他們到底都說了些什麼——但時常會聽到父親的笑聲,在彎彎曲曲的石頭巷道裏回蕩——在我印象中,父親極少去姑姑和其他親戚家,除了給他們幫忙。我十七歲那年冬天,爺爺突然亡故——正在吃飯的父親聞聲,扔了碗筷,飛快越過一道山嶺和一道河穀,爬上一麵石階,衝到尚還微熱的爺爺屍首前,放聲痛哭——猝死的爺爺,依舊臉色紅潤,躺在正午的土炕上,用無動於衷的表情和方式,任憑子女們用簡單的悲傷和哭聲表達自己的痛苦心情。

十年後的一九九八年,奶奶患癌症,臥病在床第一天,父親就卷了鋪蓋帶了碗筷,從這一年的秋天到第二年夏天,除了換洗衣服,在我們家從沒超過半個小時——他給奶奶喂飯,洗澡,梳頭,端屎端尿——直到奶奶去世——出殯的前一晚,南太行普降暴雨,麥場上的靈蓬之中,大雨淋漓,水窪冰涼。奶奶靈前,隻有父親和我的弟弟,在暴雨的黑夜,守護奶奶的亡靈。

4、關於父親的記憶場景。村裏羊隻沒了,父親到附近的林場扛木頭。有一次我去看他,在很遠的山裏——山嶺連綿,鬆林幽深,細長的山道在漫山遍野的翠綠之中,就像是一根粗大藤條,父親扛著一根或者兩根木頭,身子像是彈簧,從溝底爬上來,在山嶺歇歇,再如此這般——扛一根木頭是五塊錢,一天內,父親可以扛五十多塊錢——在眾多人當中,我找到父親,要幫他扛。氣喘籲籲的父親嗔怪說:你小孩子一壓壞身子就不能長個子了!

父親喜歡坐在門檻上吃飯,粗大的手指握著細細的筷子,黑紅的手掌端著白淨瓷碗。不管稠的還是湯的,都一個勁兒地往嘴裏扒拉——然後喝湯,喝完了,起身——他的腰似乎一直很疼,每次起身,總要哎呀一聲,然後用一隻手扶住後胯部,慢慢起,在原地站定,再慢慢將弓一樣的身子拉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