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大地上 其實我們沒有好好愛自己
她得了癌症,臥病在床,總是喜歡和來看她的人說起“當年”,她提到了如何到深山躲避鬼子的掃蕩、與村子裏某個家族抑或個人的恩怨糾紛、如何在生產隊掙工分、在大食堂吃大鍋飯,還有她一生遭遇的那些在別人聽來索然無味的日常瑣事。上年紀的人喜歡聽她絮叨,或坐在她充滿黴味的土炕邊上,看著她隻剩下兩張皮的嘴唇,持續不斷在白天和夜晚張合。年輕人則厭倦不堪,常常借故走開。
有時她會笑出聲來,有時候則流出眼淚,更多的是歎息。她蒼老而微弱的聲音像是從岩層下麵發出來,幽幽的,嘶啞的。臨死那天晚上,她把兒女們都叫來,看著被煙火熏黑的屋頂,不斷說出她自己或家庭的陳年往事。其中夾雜了不少感歎,既有對個人和他人生命的,也有對自己整個家庭的,有自身的悔恨,也有對他人的褒貶。咽氣時,她先笑了一下,然後長長歎息了一聲。
這一個老人,是我的曾奶奶。生於十九世紀末期的鄉村婦女,活了將近九十歲。母親帶我去看她,她都會對我表現出一種異常的熱情,讓我到近前,伸出枯幹的手掌,摩挲我的腦袋,一次一次對我母親念叨說:現在條件好了,多給孩子好吃的,好好看著他,不要出啥事。
她看我的眼神是渾濁的,但是有光,還有嫉妒甚或羨慕。那時候我還不懂得:她躺在生命的盡頭,我站在生命的開端。她眼睛中的光是對新生命的觀察和尊重,嫉妒是因為自己老了,行將離開人世。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而我和那些去看她的人都還活著。她一定和其他人一樣,以為活著是美好的,盡管有那麼多的苦難和不幸,但依舊以為活著是一件幸福的事。
或許,活著(身體)是幸福的唯一源泉,也是一個個體的人在世界上的唯一證據。曾奶奶對我的羨慕和嫉妒,實際上是對生命終將、必將消失的一種不滿和遺憾。在她之前,死亡是一種慣例,她之後,死亡也必將是一種慣例,但她依舊渴望活著,從老年返回少年。像幼年的我一樣,以稚嫩的身體,懵懂的思維,站在別人的病床前,看他人行將就木,猶如燈滅。而轉身出門,就可以看到明亮的陽光,熟悉的房屋之上晾曬的金黃玉米,門前懸掛的紅色辣椒看著就讓人覺得生活的美好。而她死了,不可避免地死了,隆重的出殯儀式和兒女們的哭號,像是晴天裏一陣風,下葬之後,兒女們照舊回到自己的生活,以身體,接受時光的剝奪和淩遲。
十一歲那年冬天,南太行鄉村下了一場數十年不遇的大雪,霎時間,漫山遍野的白,空前的白。我趟著沒膝大雪,獨自到五裏外的學校,如此幾天。站在身上的大雪幹硬冷結,到教室,很快融合,透過衣衫,侵入我的肌膚甚至骨頭。第二年春天,我的兩條腿忽然腫疼,從大腿根部到腳踝都腫脹起來,疼得挨都不能挨。吃飯由母親端來,上廁所由父親背著。
窗外蓬勃著春天的溫潤氣息,莊稼和青草節節茂盛,杏花、桃花和梨花先後開放又依次敗落。父母下地幹活,我一個人,躺在炕上,像是一個癱瘓了的人。開初,我還在為逃避了勞動和讀書而覺得慶幸,但沒過十天,就覺得了疾病對身體的強大破壞性,疼痛對精神的強製性折磨。春天的陽光明媚得叫人心碎,我一次次忍著鑽心的疼痛,趴在窗戶邊,看外麵的草木和人,盛開或者敗落的花朵,看燕子在超越樹頂的飛翔。我想,他們和它們多快樂啊:高飛的高飛,勞作的勞作,生長的生長,裸露的裸露,掩蓋的掩蓋。而我,隻能像是一個老鼠,躲在陽光照不到的房裏,看著外麵喧嘩的世界。
有一次,我在窗內看到,幾隻別人家的羊隻跑到我家院子裏,迅速找到剛剛返青的一小片韭菜——母親做麵條飯唯一的調料和蔬菜。我著急了,大聲呼喝,但羊隻們無動於衷。我從炕上往下下的時候,鑽心的疼痛,使我像一袋麥子一樣,重重摔在地上。隻覺得,兩腿的骨頭似乎碎成尖紮子了,一排排一綹綹,刺進我的血肉。我哭了,聲音很大,像是刀下的羊最後的慘叫,震得屋角上的黑色灰塵簌簌直落。
我翻過身,沒擦臉上的淚水和灰塵,就一下一下,向門檻匍匐前進。那一時刻,我覺得病痛的身體真是一種負擔,看不到的疾病簡直就是一種殺人不見血的毒藥。到門口,韭菜已經所剩無幾,但羊隻們仍舊逗留不去,雪白的牙齒鐮刀一樣,試圖將韭菜連根吃掉。我撿起一塊石頭,使勁投向它們。飛翔的石頭在空中畫了一個漂亮的圓弧,有氣無力落在羊隻中間。羊們受了驚嚇,抬起腦袋四下張望一下,複又低下頭去。
我氣急,從門檻爬出來,到院子中央,又撿起一塊石頭,再一次使勁投向它們。這次,羊隻們似乎意識到什麼,其中一隻甩著肥厚的尾巴,率先離開了我家韭菜地,隨後,另外兩隻也尾隨而去。我出了一身的汗,衣服上滿是泥土和灰塵,臉部和小臂上嵌滿細小的沙子。我累了,把額頭放在小臂上,麵朝泥土,嗅到濃鬱的泥土味道和氤氳的水汽。
我們家不寬的院子,是我小時候蹦跳玩耍的地方。那時,我腿腳靈便,像隻兔子一樣,和弟弟呼嘯往來,打鬧嬉笑。而現在,我卻隻能趴著,想起從前的站立、奔跑和嬉鬧,我覺得那是一種奢侈,也讓我覺得健康的身體簡直就是一種神聖的幸福。我無數次想到曾奶奶,想起她渾濁的看我的眼神,以及她對母親說的那些話——我覺得雙腿殘廢了的我就像她,臥病在床的老人,一切都是遙遠的,除了回憶,對往事的念念不忘之外,餘下的就隻是沮喪和絕望。
等到母親回來,我依舊躺在院子裏,仰麵看天空,奶油一樣的雲彩在深藍的空中舞蹈,鳥兒們在不高的空中以身體劃出優美的飛行路線。母親急忙扶起我,把我背回屋裏,沒來得及擦掉汗水,就打來清水,給我清洗臉上和身上的沙土。看著母親,我又哭了,喃喃對她說,我不想活了,活著也是一個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