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父親背著我,再一次到二十裏外的一個村莊,找一個鄉村醫生為我診治。此前,去過多家公立醫院,都查不出我的雙腿到底怎麼回事。父母病急亂投醫,找了一個又一個醫生。往往都滿懷希望去,失望回來。時間一長,他們似乎也覺得我的雙腿沒救了,一輩子隻能癱在炕上,要人伺候了。可沒想到的是,一個赤腳醫生竟然用土方把我醫好了。
我記得,那藥材以明礬、酒精、荊芥等為主要成份。使用方法是:明礬研碎,荊芥煮水,再加上酒精,一天清洗三次以上。一個月不到,我腫疼的雙腿明顯好轉,以致疼痛消失,雙腿靈活如常。我覺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美好,站在院子裏,看對麵馬路上人來車往,田地裏晃動著許多戴草帽的人。尤其是重新背起書包上學,走在昔日馬路上,心情極度明媚。為試驗雙腿的彈跳力,我縱高下低,跑出了一身熱汗。到學校,同學和老師們都覺得不可思議,但都以真切的笑臉對我表示歡迎。
但沒過多久,我就渾然忘掉了疾病的沮喪、疼痛和絕望,再後來,隻覺得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的身體依舊充滿活力,年輕得到處都是彈性。母親說這叫“好了傷疤忘了疼”。從我記事起,母親就一遍遍交待我,要注意安全,尤其不能吃涼食,喝冷水,冒雨趟雪,糟蹋身體。我當麵應諾,但眨眼之間,就把她的叮囑忘在腦後。不到伏天,就下水遊泳,冬天都深入骨髓了,還不想穿棉褲。
每年的秋天一到,我就肚子疼,肚子鼓得小鼓一樣,整夜整夜跑廁所。夜裏,母親總是用她粗糙的手掌,替我暖肚子,一邊責怪我說:你現在還小,不知道厚待自己身子,等老了,病都來了。而我總是不以為然,年年如此。冬天不穿棉褲的原因是:嫌臃腫,像是一根木樁,怕在女同學麵前丟麵子。過早下河玩水不是為了消暑,而是喜歡在水中魚一樣遊動的快感。
十六歲那年春天,我的右胸口忽然出現了一顆紅色的斑點,不是粉刺,摸起來有點疼。半夜,持續出現了十幾個暗紅色小斑點,明亮亮地,像燎泡,呈一字形向右肋下蔓延。我第一次體驗到徹夜的疼痛。一顆顆的斑點像是一根修長的鋼針,刺入我的五髒六腑,令我血液倒流,骨頭酥軟。我哭,在一個人的夜晚,窗外的黑被星星照亮,微風吹動的枯草似乎遷徙的鼠群。我的哭聲則像是夜梟,一聲大,一聲小,痛苦的聲音在燈光的屋子裏繚繞,就連昔日那些囂張的鼠輩,也都銷聲匿跡了。
我強忍著,看著那些逐漸蔓延的斑點,手指一挨,就是一陣鑽心的疼。我氣急敗壞,用指甲掐住其中一個,想把裏麵的水擠出來。我知道,就是那些渾濁的水,導致了我無法忍受的疼。第二天一早,母親看了看,到衛生所給我買回30粒安痛定,我吃了一顆,還疼,又吃了一顆,還是疼。無法遏製的疼痛似乎一種懲罰,讓我輾轉反側,坐臥不寧。
到中午,新滋生的斑點已經繞過腋下,向後背擴張。每一顆斑點都像是一團燃燒的火,一直向內,向著周身的每一根神經和每一寸肌膚,發出殘酷的不妥協的戰爭。我一個人坐在門前的石頭上,疼得呲牙咧嘴,想大聲哭號但又怕別人聽到,沒麵子,隻好回到家裏,用被子捂住嘴巴,大聲哭叫。母親看到之後,再次查看了那些紅色斑點,搞不清楚咋回事,就帶我去看醫生。那個醫生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建議給我輸青黴素,我怕打針,更害怕針頭深入血管,我就要藥,他給我開了一些土黴素、黃連素之類的。
剛走出診所出來,我就把藥片扔進嘴裏,用唾液,使勁咽了下去。但藥物並沒有起效,如故的疼痛敵人一樣殺伐我的意誌,以至要我精神崩潰。傍晚時分,斑點已接近後脊椎骨。我打了一盆清水,用毛巾敷,敷上的刹那,有些涼意,抵抗了斑點火焰一般的灼疼,但依舊疼痛。那一晚,我連續吃了十三片安痛定。再一天早上,母親又帶我去看醫生。我說我疼得吃了十三片安痛定,醫生驚訝地看著我說:你吃了那麼多還活著,不是騙我的吧?
我沒好氣回答他說:不信現在再吃。醫生還是要我輸液,我又拒絕了。母親看我疼得難以忍受的樣子,就帶我到五裏外的鄉村診所找一個老醫生。一路上,不斷溢出的汗液浸濕斑點,使我更為疼痛。沒人時,我放聲哭,有人的時候,我閉住嘴巴,緊要牙關,裝作沒事的樣子。這樣做,我似乎是在維護一種內在的尊嚴,不許別人看到自己的懦弱,不許他人憑借自己的疾病和疼痛,發出可有可無的憐憫。更重要的是,我不願意對自己有意見和不喜歡我的人看到我的疼痛而幸災樂禍。
那位老醫生看了看說:這是帶狀皰疹,咱這裏叫蛇纏腰。是體內的毒素沒排出來的緣故。你這才長了半邊腰,要是左半邊也長了,在後脊梁骨合攏了的話,你就沒命了。我沒有想到這麼嚴重,母親也臉色驚慌,急忙著問該怎麼治療。老醫生開了一個處方,主要成分有蜈蚣、雄黃和碘酒,交待母親說,回去將蜈蚣搗爛,調上雄黃和碘酒,逆著擦。
回到家裏,我趴在炕上,母親用綁了棉花的木棍,沾藥水替我塗抹。到晚上,疼痛明顯減輕,皰疹像是一顆顆泄了氣的皮球,癟了下來。再一天。症狀全部消失,一顆顆的皰疹隻剩下幹枯的皮。再後來,枯了的皰疹都脫落了,可直到現在,我的腰部還留著它們生長和消失的痕跡。
洗澡時,我總是看到它們,像是疾病的廢墟,在我的皮膚上,成為永久的停留。這次病後,我覺得肉體就是人生當中最大的意義。在病中,我也像曾奶奶那樣,希望更多人來看我,安慰我、關心我。可是,很多親戚都沒來。我後來幻想老師和同學們,尤其是要好的女同學能來看我,給我說上幾句話。不是要憐憫和同情。我要的可能隻是一個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