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大地上 暗戀李清照(1 / 2)

第三輯 大地上 暗戀李清照

我常常在夢裏,想起或者夢到一個女子,她的歎息從窗外的花枝和露珠上傳來,在現代的玻璃窗上,像麻雀啄食。那時候,宋朝的北方是繁華的,到處都是酒肆、妓館、絲綢、駐紮山頭的禁軍。叫賣聲和旅客的馬蹄聲在青石的街道上此起彼伏,交相呼應。寫詞和彈琵琶的人在掛著紅色燈籠的閣樓上,有人醉眼惺忪,有人彈鋏而歌,有人在人的懷裏臥倒,有人在低矮的屋簷下看著對麵的朱漆大門。

那個時候,我該是什麼呢?清照的一根長發,或者她用過的一張宣紙或者一隻毛筆。在她那裏,我是無意的,她攥住或者鋪展,在她內心的墨跡和皺褶的抒寫當中,我是沉醉的,沒有意識的,我隻是一個物質,沒有靈性也沒有多少生命。往往,她用過了,就扔掉,或者無意間掉落在泥濘的地上,她和他們踩來踩去,我就深陷下去,不能自拔也不求自拔。有時候,她會把我揉做一團,衝著後窗的蘆葦和青草——我彈跳出去,在陽光下幹燥,在雨天腐爛,在火焰之中,呈現灰燼的容顏。

而我仍舊是沉醉的。一個曠古的女子那裏——在這個塵世上,我再也不會找到比清照的身邊更為合適和幸福的地方了。清照年輕的時候——好玩的女孩子,在花園、竹林和小兒呼嘯的池塘邊兒,夏天的蝴蝶,秋天的蜻蜓;春天的花朵在青草中間,濃妝豔抹,香氣盈麵;很多的鳥兒在樹枝和綠葉之間飛縱鳴啾。薄暮黃昏或者清涼早晨,她也喜歡到村後的竹林和槐林裏去玩,坐在岩石上吹簫,在隨風而響的竹葉中唱著自己寫的歌。她的笑在夕陽中是兩隻蹁躚的蝴蝶,她握住花朵,聽見她們的歡笑和呻吟;她看著東邊的樹影,想到時光和過客。她喜歡在花園裏麵打秋千,一邊咯咯笑著,她和婢女一起玩耍,在清涼的晨風和晚風中,攬鏡自照,用象牙的梳子梳理長發,用修長的纖細手指輕粘脂粉。她散開的雲鬢和裸露的胸口之中,蘭花的香氣憑空而來。

我依稀記得,趙明誠迎娶她的那天,早上下了一陣小雨。房簷的雨滴一下一下地,打在青色的石頭上。或許是天長日久的緣故,那些石頭上都被雨滴砸出了深深淺淺的凹槽。有一些螞蟻死在裏麵,有一些塵土落下又被洗淨。不一會兒,烏雲散開,太陽出來了。鑼鼓和花轎,嗩呐和長笛,在李家深深的院落和外麵的青色巷道裏,吹動了整個宋朝的清晨,也吹動了整個宋朝內心最為隱秘的情感。我就站在她家門前的台階上,任由迎娶她的腳步踩來踩去。她的花轎剛剛出了大門,東邊的天空出現了一群巨大的鳥群,它們嗓音婉轉,羽毛漂亮,不一會兒,就遮住了半個天空。

那些鳥兒比我幸運——它們隨著清照,穿街過巷,一直跟隨到趙家的深宅大院,甚至還在他家的屋頂上,集體落下來,直到客盡燈滅,清照和明誠在洞房之內卿卿我我。那個夜晚剛好還有月亮,不過不是滿月,而是稍微殘缺的下弦月。我記得,在徹夜笙歌的宋朝,月亮下麵的人和事物都沉靜的,沒有人去感懷舊事,也沒有人在半夜找不到自己的家門。盡管西邊的天空中時常升起狼煙,軍隊的刀戈和馬蹄在風中揚起塵土,戰亂的痕跡和征兆如同夢魘一般。可是再莽撞的人也不會驚擾一個幸福的女人。在明誠那裏,是清照一生最幸福的時光了。金石本來就是一種堅硬的象征,而一個女人的柔情和絕世的才華一種浸染和加強。

明誠出門久了,清照就慵懶起來,總是日上三竿,竹影拍窗之後,她才緩緩而起,坐在花香充溢的房間,輕舒四肢,對著鏡子,反複端詳自己的容顏。小鳥在門外叫著,蹦蹦跳跳。午後的太陽在房脊上搖響風鈴。她端坐窗前,或者園中涼亭,看燕飛燕去,天上雲卷雲舒,藍得令人輕盈的天空——眾多蔫去的樹葉和青草,成團的花朵被蜜蜂和蝴蝶圍困。她信手落墨,歡笑作歌,惆悵為詞,一點一點的墨痕,一個一個的漢字,每一顆都觸動著這個世界的內在肝腸。有時候,她一個人在黃昏把酒,在花間,嗅著一波一波的暗香,靜夜緩慢如鍾,蛙聲在臨近的水波中蕩漾。大地何其安靜呀,連綿的城郊千戶無聲,吹送的清風拂眠如掌。清照額發掩眸,偶歎東風,說人比黃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