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大地上 暗戀李清照(2 / 2)

宋朝崩塌了,在蒙古和金兵的鐵蹄下,半壁江山風雨飄搖。倉皇南下的船隻和行人,北方的蕭條在離散的悲痛中顯示出了一個王朝在時間之中的廢墟模樣。清照也跟著眾人的腳步,向南而去,一路上顛沛流離,從健康而台州,由台州而杭州。宋王朝的宮闕和街道上到處狼藉。清照看清了這世間不停的這興旺交替,而她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看清自己,乃至近在咫尺的個人遭際命運。是的,這世間暗藏了太多的厄難和輕忽的變遷。明誠死了,對清照來說,那該是怎樣的一種心疼和絕望。我知道從此以後,清照再也不是從前的清照了。一個幸福中的女人,什麼都可以瞬間消失乃至強行剝奪,而最不可失去的就是她一生依傍和珍愛的男人。

清水洋溢,花枝招展的李清照一下子枯了。她最不可或缺的不是那些為她贏得萬世聲名的文字,而是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愛和絕望。後來那個娶她的男人,我始終沒有記住他的名字——直到現在,我也不願意去這裏那裏翻檢他的名字——對於清照和後世的人們來說,那個男人的名字和意義已經隨著肉體的腐爛而腐爛了,再有一萬年的時光,也不會再有一絲響應。

在杭州的那些年,南宋的光景就是李清照的生活背景,也是她內心的形式和顏色。日複一日,徹骨悲涼。四顧無人,李清照隻能顧影自憐,在落花。碎泥。殘爪和流離多變的個人遭際中,偶爾掀開昔日的夢境,在連續吹過心靈的風中,看見一世的虛妄、敗壞和蒼涼。多少個黑夜,她獨身不眠;在漆黑的午夜,用自己抱緊自己。時常一個人坐在鏽跡斑斑的銅鏡前,看自己滿麵深縱的皺紋,看青絲成雪,雲鬢搖霜。那麼多的憂愁與悵惘該向何人排遣?莽蒼蒼的大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究竟有那一隻肩膀可以將一個年衰的天才像孩子一樣抱緊?沒有的,那時候,清照就看到這繁華世界背後的荒涼。她總是一個人在舊漆剝落的門楣前,望著北回的大雁,珠淚婆娑,寸斷肝腸。她把酒黃昏,把宋朝的所有闌幹拍遍,或者登高望遠,而回過身來,偌大的塵世之上,到處都是繁華煙柳。而晚年的李清照卻通體冰涼,連一顆曾經蓬勃的心髒,也凍瘡斑斑。孤獨的門楣之前,行人匆匆,車馬冷落,回憶的昨日歡笑都如一陣輕浮的煙嵐。在孤獨的酒杯之中,雨疏風驟,清照渾然不知今夕何年,隻是一人獨坐夕陽,隻道“風住塵香花已盡,物是人非事事休。”

清照竟渾然不覺,她使用過的那些朱筆和宣紙竟然暗戀她那麼多年。而物質隻是物質,怎麼能生出人類的軀體和情感呢?當清照吟出“感風吟月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臨江仙》)的時候,我就在她的身邊,她的眼淚已很渾濁了,一滴一滴,也不怎麼連貫,落在我身上,慢慢滲透,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知道,多少年之後,我將以清照的這些眼淚,在時光中流傳千年。

有一年冬天,我隨著一陣持續的大風,從煙雨江南回到北方,在清照和明誠的舊居前,我以一隻朽爛了的朱筆,一張破碎的紙張的模樣,站在舊朝的廢墟上,在倒塌的牆垣和石礫之間,仿佛嗅到了清照當年的體香。在夜晚的唧唧蟲鳴之中,聽到了她的呻吟和歡笑。李清照死的那年,我站在北方的高岡之上,遙望煙柳江南,猛然覺得內心錐疼——我知道,它是不滅的,它必將要持續千年。而千年——又似乎轉眼之間,迅即之中,李清照以自己的那些傳世華章,打敗了總在泯滅一切的時間。她本人的一副香骨玉魂,也總在塵世和人類的內心隱秘的高貴部位鬥折留戀。而今,我百轉千回,終於脫胎成人。這麼多年來,在偌大的土地之上,在匆匆的行走中,我一次又一次看見了眾多似曾相識的麵孔,而唯獨不見當年的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