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門檻總是油光發亮,除了腳步進出時摩擦,更多的是因為父親的坐——修水庫回來後,有一夜,我躺在父親被窩,午夜或淩晨,拉肚子,剛要下地的時候,就忍不住了……父親點著煤油燈,用破布,一遍遍擦掉。翻箱倒櫃,勉強找到一塊白色的機織粗布,疊了好幾層,鋪在我身下。
中午,父親找了一隻大海碗,給我盛了一碗麵片蛋花湯,抓了幾個油炸的麻糖。父子二人坐在一棵洋槐樹的蔭涼下,一頓猛吃,伸了懶腰,仰麵躺在螞蟻和黑甲蟲繁忙的青草地上——天空藍而高,雲彩像是絲綢,幾隻不知名的鳥雀,鳴叫著,從我們的鼻尖越過。
有一次看電影,我和母親爭執起來,父親一句話沒說,衝過來,踢了我一腳。正好踢中我私處,巨疼。我哭了,母親反過來又訓斥父親,讓父親解開我的褲子看看到底踢成啥樣子了。又罵父親教訓孩子也不揀地方,說那地方(私處)能隨便踢嗎?父親很委屈,把我放在炕上,拿了手電,仔細看了看,甕聲甕氣對母親說,沒腫,沒事。母親仍舊不依不饒,讓父親淘了熱毛巾,給我敷了好一會兒。
忽有一天,父親腕上黝黑發亮的腕上忽然多了一塊亮晶晶的東西。我貪婪地看,父親取下來遞給我,我端詳了一下,迅速套在自己腕上——除了表鏈有些長,表盤太大外,我都喜歡。幾天後,幾乎每個同學腕上也都亮晶晶的。當晚回到家裏,就朝母親要。母親說,小孩子戴啥手表呢?
早上起來,我覺得沮喪,再看看父親。他也準備出發了,到鄰村給人家蓋房子。父親扭身出門,噗噗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我一骨碌爬起,胡亂穿衣,背書包,匆匆追去。出了一身熱汗之後,父親遙遙在望,我顧不得擦拭,繼續狂追。距離父親兩百米的時候,我忽然難為情起來。始終不敢喊父親,甚至追上他,父子兩個並排走。
父親站在原地等我。清晨的涼風吹落草芥上的露水,核桃樹葉和白楊樹葉不停地拍打手掌。山雞倏地掙脫草叢。我始終低著腦袋,跟隨父親腳尖,一聲不吭地走。快到學校,父親停下,從手腕取下手表,遞給我。我抿著嘴唇,眨巴著眼睛,看看父親,再看看手表。
5、父親的功業。我十一歲那年,冬天,北風吹得南太行岩石碎裂,草木折斷。天不亮,父親就起床了,拿了洋鎬和鋼釺,還有鐵錘和鐵楔子。母親緊跟在後,不一會兒,河溝裏就傳來了鐵錘和鋼釺的交鳴之聲,在白霧和黑夜纏繞的村莊跌宕不停。
連續三年都是如此,父親和母親的手掌布滿的裂口,不斷滲血,疼得齜牙咧嘴,用白膠布粘了一層又一層。一九九七年冬天,月亮格外明亮,在河溝陳列的冰上泛著光亮。父親、母親和我,一個人一個木頭架子,一個人一次背一塊石頭——我小,背的石頭自然也小,母親是女性,自然也不大,父親背負的石頭最大。我們哼哧哼哧地走在黑夜的山路上,將那些冰冷的石頭一一背到房基地四周。
第二年春天,買了石板,鋸了木頭——那麼多人,揮著鐵錘和鏨子,在我們家叮叮當當,一個月後,房屋矗立起來——再一個月,父親和母親澆了裏牆黃泥,做了家具門窗,我們就搬了過來——父親特意找了一棵長得特別直的椿樹苗,種在院子左側——現在它已經是大樹了,而且是七個枝杈——長在我們家的院子裏,與老房子,在父親母親的生活中,在時間刀鋒之下,儼然成為了我們家的顯著標誌。
從這時候起,父親開始出外打工,但每次都走不太遠,在附近的一些地方修公路、蓋房子,抑或給親戚們幫忙,每次回來,都解開幾層衣裳,拿出或多或少的紙幣,喏的一聲,遞給母親。母親通常會問,這是多少。父親有時候說一下具體數字,有時候讓母親自己數。
再一些年,父親和母親又蓋起來另外兩座房子,一座給我(娶媳婦,還打製了漂亮家具,至今閑置在那裏),一座給弟弟。一九九九年,弟弟先我結婚,當年有了我們家第一個新成員——侄女兒甜甜。再後來是我,二○○二年有了自己的孩子——父親和母親的孫子。在家鄉,弟弟繼續重複父親和母親的道路——弟弟出外給人開重型車,運輸鐵粉或別的什麼。
二○○六年,弟弟辦了個雞場,養了上千隻蛋雞——但仍舊沒多大的經濟效益。父親和弟弟繼續在外——幹幾個月,甚至一年,有時拿回一些錢,有時拿不到一分錢,自己還搭進路費和夥食費。我說不能再讓父親出去了,人老了,還能花多少錢,一年五千塊足夠了。母親說,俺還幹得動,這時候就拖累你們不好……再說,你弟房子沒蓋;孩子上學;現在兩個閨女,說啥也還得生個兒子……不幹咋行?
父親在家裏種地,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地,零散的莊稼,還有山坡和果樹——我覺得那是他一生的負擔,而不是樂趣,更不存在什麼詩意——所有對農事的抒情和讚美都虛假無比!在家裏,孩子們要爺爺抱,雞場的雞呱呱待喂……父親像是一個陀螺,在家和田地,孫女兒和蛋雞之間不停旋轉。腰身越來越像是一張弓,越來越鬆脆,也越來越沒彈性。
6、父親的口琴。2005年與妻兒再次回到南太行老家,初夏山野,翠綠妖嬈。父親拉開抽屜,從櫃子底層,拿出一個黑色的布包,一層層打開,捧出一支口琴。手牽著兒子,到樹影斑駁的院子裏,坐在一塊紅石頭上吹奏。
我大為驚詫。母親說,父親給村裏放羊的時候,時常帶著那把口琴,坐在山坡上吹。我想,那情景要是在詩人眼裏,一定是:青草浩蕩,輝映天空,群山連綿,猶如屏障。可愛的羊隻似乎飄動的雲朵,父親的姿勢像是一尊鮮活的雕塑。口中琴聲漫過岩石及其苔蘚,草尖和懸崖下的陰影,乃至河穀間淙淙流水與鳥雀們的翅膀。
然而,父親坐在山坡上的樣子未必具有美感,琴聲未必那麼輕盈。那些羊隻並非潔白,而是黧黑。河穀間早就沒有了流水,鳥雀們的飛翔是為了生存覓食。那時候的父親,也不過是為了生計。
父親將口琴放在嘴唇。兒子在一邊聽,一會躍躍欲試。我在旁邊看著,驀然覺得了父親的豐富。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與高雅美妙的音樂發生過如此緊密的聯係,竟然在無人處用一隻口琴傾訴內心,排遣寂寞。
父親吹了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曲子,好像是山西民歌。兒子搶過來,嗚嗚地亂吹一會兒,又給了父親。父親說,聽爺爺給你吹。說完,便吹起了《朝陽溝》片段——我聽得入迷,站在當地,不知是感動,還是驚詫,熱淚一下子衝了出來。
我想我一定被什麼捕獲了。長期以來,在我心裏,父親隻是一個木訥、本份、孤獨、苦難的農民,一個在山野之間勞作大半生,在苦難的風雨中隻知道忍耐和吞咽的人,怎麼會有如此的雅致興趣和愛好呢?
我可能真的小看甚至漠視了父親,漠視和忽略了他作為父親和農民之外的一切,比如他的內心精神和思想要求,比如他在苦難生活中某些自發的“消解”壓力與悲愴的能力與智慧。
在父親的吹奏之中,除了喂雞的母親,一家人都靜默無聲,站在父親的遠處和近處,滿臉的驚異、欣喜和感動。一曲終了,妻子走到父親身邊,說爸你吹得真好聽。還教三歲的兒子鼓掌。我看著他們,情緒激越。父親聽了,咧開嘴巴,抖著胡須,嗬嗬笑了出來。
臉上的皺紋一下子消失不見,瘦削的父親看起來年輕了許多。我請父親再吹奏一曲。父親想了想,又甩了甩口琴,雙手捧住,吹起了《梁祝》中“化蝶”一節,樂聲起落不止,悲愴與摯愛,絕望與生死,令人寸斷柔腸,內心驚雷橫衝,思維如潮水奔淌。而到最後,音樂忽然平緩,如乘青草沿坡下滑,如冰層暖流,如泉水浸岸,風吹花開。
再一次全場寧靜,鴉雀無聲,就連不停狂追母雞的公雞,蘋果樹和椿樹上鼓噪的蟬,路口的家狗,也都若有所思,靜默如斯。我情不自禁地鼓掌,然後是妻子、弟弟和弟媳婦,兩個孩子也都學著我們的樣子。一時間,父親被我們的掌聲圍困,雖然不大,但很整齊,雖然稀少,但很熱烈。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下腦袋,然後又把口琴甩了甩。摸出一根香煙點著,把手中的口琴向他三歲的孫子遞來。兒子伸手接住,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放在嘴巴上,鼓著腮幫,卻吹不出聲音。父親站起來,說這樣那樣才能吹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