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大地上 關於父親的綱要和劄記(3 / 3)

幾天後,父親的那把口琴一直被孩子當作玩具,想起來吹下,想不起就當成了砸核桃的錘頭。父親看著,也不說什麼,咧嘴嗬嗬笑。有時候幫著孩子們摘核桃和蘋果,燒板栗,捉知了和剛出窩兒的小鳥。父親的口琴,有時候被放在泥地上,鍋台邊,院門外,門檻上,沾上黑垢,灌了沙子。

我們就要返回西北的頭天晚上,父親坐在燈下,一邊聽我們說話,一邊用毛巾擦拭那把口琴,偶爾抬頭看看兩個在炕上玩耍的孫子孫女,防著他們不小心摔下來。夜深的時候,在妻子建議下,父親又給我們吹了一曲,竟然是騰格爾的《父親和我》。

這叫我們驚詫莫名。父親坐在炕沿上,嘴唇不住挪動,像是舞蹈。夜色濃鬱的鄉村黑夜,父親的琴聲悠揚散漫,洋溢著一種催人淚下的哀傷和親情。我和妻子忍不住流下眼淚,看著專注的父親,覺得了慚愧和不安。

7、父親的疾病,或者疾病的父親。二○○八年八月二十一日,弟弟在電話中哽咽——我渾身發冷,一種不祥的淒厲的預感如同冰塊。放下電話,猛然一陣心酸——妻子說,我當時的表情是:麵孔扭曲,極其難看,眼淚崩流,哭聲從喉嚨飛奔而出——我想到父親:白須、皺紋的臉、額頭和鼻翼上的層層泥垢——當然還有佝僂的腰身、破了的衣袖乃至蹣跚的腳步……六十三歲的中國農民,怎麼會……我哭出了聲音,一邊玩耍的兒子聽到了,也飛撲過來,一邊哭,一邊用六歲的手掌替我擦淚。

妻子回去了,幾天後——二○○八年八月二十五日,妻子準確告訴我:父親的病,是胃癌,腫瘤已經破裂,髒器粘連在一起——當天早上,在醫院之外的飯店,父親突然昏厥,再晚五分鍾,我們就再也見不到父親了——我請假趕回,當晚八時,在醫院看到了已經搶救過來的父親——蜷縮在不幹淨的病床上,瘦得隻剩下了骨頭,臉上的皺紋——歲月的壕溝,眼神灰暗,似乎有無限的悲涼。

我抓住他的手掌——粗大的手掌,皮膚鬆弛,洗幹淨了的手心和手背,而指甲裏仍舊嵌滿黑泥。我叫了一聲爹……他看看我,失血的臉上似乎閃過一道喜悅——問我有沒有帶兒子回來,我說了原因,父親嗯了一聲,似乎有些失望和不快——我坐在他床前,撫摸著他的手掌和手臂,看著他瘦得有些尖削的臉盤——撫摸他的胡須,突然想哭。妻子在背後捏了我一把。我低下腦袋,胸部一陣脹痛。

第二天早上,妻子拿了CT片,找到主治醫生——他將底片懸掛起來,一一指給我看——腫大的腫瘤,化膿的淋巴及肝髒、食道和大腸——我忽然覺得了一種恍惚——這就是我父親的身體嗎,是發生在這個六十三歲農民的身體當中的疾病嗎,就是這種疾病,使得父親……它們強大得近乎無懈可擊,用逐漸的糜爛和膨脹、流竄和圍剿——它正在對我和我們的父親實施最淩厲的殺戮和攻擊。

妻子、弟弟、弟媳婦、還有小姨媽買回了送老衣——放在父親看不到的地方——那時候,父親正在輸液——在他的內心,一定記著我和妻子的話:這隻是輕微的疾病,輸液一段時間就好了——他一定在夢想著痊愈——而我們的舉動,對父親而言,殘酷得近乎無恥——稍後,我和弟弟一起,請木匠……做棺槨——為了不讓父親發現,地點選擇在曾祖母的老房子裏——距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

瘋狂電刨聲接連響起,從山嶺另一側傳來,我喉嚨發噎,看著精神逐漸好轉的父親——這肯定是一種悖逆——母親說,遲早都要準備的——妻子說:棺槨做好,父親仍舊……就是喜材——遲早的事情:我覺得了一種遼遠的迷茫和空洞——父親的父親,父親之父的父親……父親父親父親的……我們的父親和人類的父親,他們都像我的父親一樣,從這裏去向了那裏,像是一個無限循環的謎,一個無時不在,無所不容的陷阱和終極。

現在,一個月過去了,父親的病仍在持續,而我和我們卻再次離開父親身邊——在千裏之外,每天,聽到父親的聲音,緊張的心才落回原位——而一個不可饒恕的事實是,這位一九四六年出生,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熟練計算自家田地畝數,對這個世界的諸多本質和表象一無所知,也不做深究的南太行農民,依舊被沉重的疾病所圍困——腫瘤占據了他的身體,成為腫瘤的母體和巢穴,它們在剝奪,在不停脹大,試圖榨幹這一個人在俗世之間所有的欲望、本能和習慣。

8、父親的兩張照片。2009年3月9日淩晨1時30分,父親在他自己修建的房屋和土炕上逝去了,我和妻子趕回去,他的左眼一直沒閉,娘和小姨媽說:恁爹在等你呢!為哄他,叫你弟弟故意從門口進來,說成你。可恁爹那時候了,一點也不糊塗,說那是聚平(弟弟名字),不是獻平!

三天後,父親在我們的哭嚎聲中躺在了離村五裏外的墳塋裏,他的上麵,是生養他的爺爺奶奶。

再一天,妻子和弟媳婦到姑媽家,意外地拿回了父親年輕時的兩張照片(這可能是他年少時留給我們的影像了),說好還要還給姑姑。我帶到異地,掃描出來,重新洗印了幾張,回去後,把原件還給姑姑,又衝印了幾張給她保留。

父親的這兩張照片,我們家沒有。多虧了姑姑還存著。起碼有四十年的曆史了。這是父親留下的唯一的青年或少年時期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第一張是全家福,那時候,曾祖父大概去世了,中間坐著的老太太是曾祖母,左側是奶奶,右側是爺爺。後麵站著的是父親和姑姑兄妹倆。

第二張,大致也是父親婚前的照片。很年輕,眉宇間有一種不諳世事的茫然,還有一種隱約的期待。最突出的是左胸衣兜上方別著的毛主席像章。父親穿著黃膠鞋,一幅“紅衛兵”打扮。那時候,父親是不是也很狂熱,被一種烏托邦式的熱情所鼓舞呢?

第一張拍攝時間可能更長一些,父親看起來更年輕,黑發濃密,臉上是自然的笑。張開的嘴巴當中,依稀看到牙齒。早年聽村人說,父親十三歲就是壯勞力了,趕著馬車去山西用白麵換土豆,還跟著村裏一個同齡人販賣過別的一些土特產。再後來,也輪換著當了一年的生產隊長。

照片上的其他人我都有印象,曾祖母去世前,母親帶著我,老去看她。她還讓我吃別人送的餅幹。爺爺四十歲時眼盲,去世時六十九歲。我在家,參與了他的葬禮。奶奶1998年去世,那時,我剛離開一個星期。從照片上,姑姑年輕時候很漂亮,是我們家最美的人了。

看到這些照片,在屏幕上,長時間不想放下。除姑姑外,他們都走了,在我的現實生活當中,成為追憶和懷念。他們是我的先輩,我的血脈之根,我的生命源頭。曾經那麼活生生地、悲苦地活著,在村莊內外走來走去,幾乎每一粒土上,每一根草上,都留下過他們的痕跡。

尤其是父親,在他去世之後,我們才知道他有多麼重要,他在我們的生活中就像是一座宮殿,我們所有的哀愁和幸福,都與他息息相關,我從小到大的吃穿和享用,都出自他越來越晚的脊背、粗糙的手掌。早些年間,因為沉默,因為忍耐,我們都覺得父親不怎麼重要,在我內心,也覺得主張家裏大事的母親是最重要的——可是我錯了,父親的無言,隻是一個表象,一個用超強忍耐力在人間營造的外在形象。

在父親的照片麵前,我再一次確信,在很長時間內,我對父親的理解和認識是膚淺的,在多年前,他也和我少年時期一樣,有著蓬勃的心,也有著囂張甚至獨立而又令人喜歡的性格和處世原則——他甚至比我更為活潑和聰明,比我更有夢想和懂得生活本質及人本性……可是,這一切都太晚了,父親已經不在了,和我們的祖先一樣,成為誰也看不到的亡靈。

前些天,我第一次在父親逝後夢到他,好像在談論什麼事情。到最後,父親走到門口,忽然轉過臉上,衝我和其他人做了一個很調皮的表情和動作。我猛然驚醒,在黑夜裏想了好久——現在,看著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喉頭哽咽,內心如磐,有一種錐心刺骨的東西,在飛速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