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身起的餃子落身的麵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2 / 2)

回家,坐在門檻上抽煙,看母親認真地煮麵。母親是從我邁進家門的那一刻開始忙碌的,她將一直忙碌到我再一次離開家門。幾天時間裏她會不停地烙餅,她會在餅裏放上糖,放上雞蛋,放上蔥花,放上鹹肉,然後在餅麵上沾上芝麻,印出美麗的花紋。那些烙餅是我回到城市的一日三餐,母親深知城市並不像我描述得那麼美好。可是她從來不問,母親把她的愛和責任,全都變成了餃子、烙餅和麵。母親看著我吃,沉默。沉默的母親變得蒼老,我知道這蒼老,全因了我。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風俗因何而來。也許,餃子屬於“硬”食的一種吧?不僅好吃,並且耐饑,較適合吃完以後趕遠路;而麵,則屬於“軟”食的一種吧?不僅好吃,並且易於消化,較適合吃完以後睡覺或者休息。一次說給母親聽,母親卻說,這該是一種祝願吧!“餃子”,交好運的意思;而“麵”,意在長長久久。出門,交好運;回家,長長久久,很好的寓意。再圖個什麼呢?

想,母親的話,該是有些道理的。平凡的人們,再圖個什麼?出門平安,回家長久,足夠了。

然母親很少出門,自然,她沒有機會吃到我們為她準備的“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可是那一次,母親要去縣城看望重病的姑姑——本計劃一家人同去的,可是因了秋收,母親隻好獨行。頭天晚上,我和父親商量好,第二天一早會為母親準備一盤餃子,可是當我們醒來,母親早已坐上了通往縣城的汽車。

頭一天晚上,我幾乎徹夜未眠。我怕不能夠按時醒來,我怕母親吃不到“起身的餃子”。然我還是沒能按時醒來,似乎剛打一個盹兒,天就亮了。可是,父親的那些年月,我的那些年月,母親卻從來未曾忘記未曾耽誤哪怕一次“起身的餃子”。很多時,我想母親已經超越了一個母親的能力,她變成一尊神,將我和父親的守護。

然她卻是空著肚子走出家門的。家裏有她伺候了大半輩子的兒子和丈夫,卻無人為她,煮上一碗餃子。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這習俗讓我憂傷並且難堪。

母親是在三天以後回來的。歸來的母親,疲憊異常。我發現她真的老了,這老在於她的神態,在於她的動作,而絕非半頭的白發和佝僂的身體。走到院子裏,母親就笑了——她聞到了蛋花的香味,小蔥的香味,木耳的香味,蝦仁的香味——她聞到了“落身的麵”。那笑,讓母親暫時變得年輕。

母親吃得很安靜,很鄭重。吃完一小碗,她抬起頭,看看我和父親。母親說,挺好吃。

三個字,一句話,足夠母親和我們,幸福並珍惜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