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身起的餃子落身的麵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1 / 2)

第一輯:身起的餃子落身的麵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這風俗令我幸福和憂傷。

年輕的父親是一位石匠。石匠的概念在於健康並且強韌的身體,單調並且超負荷的勞動。石匠隻與腳下的石頭與手中的鐵器有關,同樣冷冷冰冰,讓秋天的雙手,裂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血口。每個星期父親都會回來一次,騎一輛舊金鹿自行車,車至村頭,鈴鐺便清脆地響起了。我跑去村頭迎接,拖兩嗵鼻涕,光亮的腦瓢在黃昏裏閃出藍紫色的光芒。父親不下車,隻一條腿支地,側身,彎腰,我便騎上他的臂彎。父親將我抱上前梁,說,走咧!然後,一路鈴聲歡暢。

那時的母親,正在灶間忙碌。年輕的母親頭發烏黑,麵色紅潤。雞蛋在鍋沿上磕出美妙的聲響,小蔥碧綠,木耳柔潤,爆醬的香氣令人垂涎。那自然是麵。純正的膠東打鹵麵,母親的手藝令村人羨慕。那天的晚飯自然溫情並且豪邁,那時的父親,可以幹掉四海碗。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父親在家住上一天,就該起程了。可是我很少看見父親起程。每一次,他離開,都是披星戴月。

總在睡夢裏聽見母親下地的聲音。那聲音輕柔舒緩,母親的賢惠,與生俱來。母親和好麵,剁好餡,然後,擀麵杖在厚實的麵板上,輾轉出歲月的安然與寧靜。再然後是拉動風箱的聲音,餃子下鍋的聲音,父親下地的聲音,兩個人小聲說話的聲音,滿屋子水氣,迷迷茫茫。父親就在水氣裏上路,自行車後架上,馱著他心愛的二十多公斤的開山錘。父親幹了近三十年石匠,回家,進山,再回家,再進山,兩點一線,1500多次反複,母親從未怠慢。起身,餃子;落身,麵。一刀子一剪子,紮紮實實。即使那些最難熬的時日,母親也不敢馬虎。除去餃子和麵的時日,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點,啃著窩頭和鹹菜。

父親年紀大了,再也揮不動開山錘,然我,卻開始離家了。那時我的聲音開始變粗,脖子上長出喉結,見到安靜的穿著鵝黃色毛衣的女孩,心就會怦怦跳個不停。學校在離家一百多裏的鄉下,我騎了父親笨重並且結實的自行車,逢周末,回家。

迎接我的,同樣是熱氣騰騰的麵。正宗的膠東打鹵麵,蓋了蛋花,蔥花,木耳,蝦仁,肉絲,綠油油的蔬菜,油花如同琥珀。學校裏夥食很差,母親的麵,便成為一種奢求。好在有星期天。好在有家。好在有母親。

返校前,自然是一頓餃子。晶瑩剔透的餃子皮,香噴噴的大餡,一根大蔥,幾瓣醬蒜,一碟醋,一杯熱茶,貓兒幸福地趴在桌底。我狼吞虎咽,將餃子吃出驚天動地的聲音——那聲音令母親心安。

然後,畢業,我去到城市。那是最為艱難的幾年,工作和一日三餐,都沒有著落。當我餓得受不住,就會找個借口回家,然後在家裏住上一陣子,一段時間以後,當認為傷瘡已經長好,便再一次回到城市,再一次衣食無著——城市頑固地拒絕著一個來自鄉村的隻有職高文化的靦腆的單純的孩子——城市不近人情,高樓大廈令我恐懼並且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