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身起的餃子落身的麵 母親的鞋子
早想給母親買一雙鞋子。什麼鞋子都行。母親為我們,走了那麼多的路。
記得小時候,家裏人的鞋子,都是母親買的或親手做的。夏天裏,我穿著硬硬的劣質塑料涼鞋在街上瘋跑,母親總會在涼鞋的腳踝處墊一小塊軟軟的布,這樣,我的腳踝便不會像小夥伴們那樣鮮血淋漓;冬天,父親的棉鞋是村裏最厚實的。父親穿著母親剛剛絮了新棉的棉鞋,在村裏的雪地上招搖,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回了家,父親脫下棉鞋,兩腳冒著騰騰的熱氣,一股溫暖親切的腳臭立刻充滿了整間屋子。
還記得母親給我納過的布鞋。那鞋針眼緊密,結實耐用。我曾穿著這種被稱為“千層底兒”的布鞋,連續三年在學校的運動會上拿了百米冠軍。獎狀被母親貼在牆上,直到發黃變脆,字跡模糊。母親試圖留住我的輝煌歲月,卻留不住自己的青春。現在母親年邁了,年邁的母親,有好幾年,沒有為我們做過鞋。
可是這麼多年來,母親穿著什麼樣的鞋子呢?我回憶過,卻總也想不起來。我知道母親也穿鞋子,她不可能光著腳板。可是母親這麼多年來,到底穿著什麼樣的鞋子呢?
於是想給母親買一雙鞋子。什麼鞋子都行。
我選中的是一雙極其普通的布鞋。褐色的鞋麵,灰色的鞋底,過分樸實的款式甚至有些人為的做作。我把鞋子拿在手中揉捏,似揉捏著母親辛勞一生的腳。其實我從來沒有揉捏過母親的腳,我對母親的愛,更多的時候,僅僅表現在提過去的幾斤魚肉,替她掃掃住了一輩子的農家小院,或者對她做的不太可口的飯菜,發出幾聲誇張和虛偽的讚歎。付錢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問題:我的母親,到底穿多大號碼的鞋呢?
我沒有給母親打電話——我怕她傷心——盡管我知道母親肯定不會計較。最終我把電話打給了父親,父親愣了愣,他說,是啊,你媽穿多大尺碼呢?
父親深愛著母親,這不用懷疑。那是一種相濡以沫的依戀,遠超過偉大的概念。可是,這麼多年來,當我和哥哥的腳在不停地蓬勃生長,當父親挑剃的兩腳不斷伸進母親新做的簡陋卻溫暖的鞋子,我們竟然誰也不知道,我們的母親,父親的妻子,她到底穿多大尺碼的鞋子?
也許,我們把愛宏觀化了,呈現一種大而空的姿態;而母親對我們的愛,卻滲透到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那種愛,無處不在。
最終還是放棄了。我把那雙鞋子放回貨架。我想,當我下一次回老家,也許,我會裝作不經意間問起母親鞋子的尺碼,我不想拿一雙不合腳的鞋子送給母親。記憶中,哪怕是那些最艱苦的日子,家裏人也沒有穿過不合腳的鞋子。現在生活好了,她的兒子,又怎能把一雙不合腳的鞋子,送給他的母親呢?
回了家,進城的老家親戚已經候在客廳。他說,你媽要我捎給你的東西。打開,除了些時令蔬菜,還有兩雙線織拖鞋。
那是母親親手做的拖鞋,鞋麵是用勾針一針針織成,似母親臉上密織的皺紋。兩雙手織拖鞋,對現在的母親來說,是怎樣一項龐大的工程啊!
這兩雙拖鞋讓我羞愧,也讓我興奮。我想,我的母親並沒有老邁,她依然年輕,因為她依然可以給她的兒子做鞋。可能,在她的意識中,她應該也必須年輕。因為她總是認為,我們還是小孩子,需要她的照顧。
可是母親,她自己,到底穿多大尺碼的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