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祭奠與懷念:生命存在及其消失之後(1 / 2)

我的鄉村我的痛 祭奠與懷念:生命存在及其消失之後

在蓮花穀,我最痛恨的一個人在前幾個月去世了。她比我在蓮花穀最景仰和最熱愛的,看不起和不熟識的那些人活的時間都要長——在這個世界上,我熱愛的人不僅僅是我喜歡並給予我某種好處,而且還有那些時常心懷善意,不做惡事的人——這裏要說的,仍舊是我的爺爺,這個早年失明的人,蓮花穀最早土著居民之一——未失明前,爺爺讀了不少書,還娶了我奶奶,生育了父親和姑母。到他真正看不到這個世界時,一些文字、傳說和經曆已經刻在了他的記憶當中。更令他覺得幸福,與常人並無差距的因由是:他的兒子和女兒分別成家立業,且有了三四個孫子和外孫。家境雖然不太好,但也沒落在人後。

幼年時候,爺爺就把《三字經》和《百家姓》《增廣賢文》《中庸》背得滾瓜爛熟。失明之前,正好趕上“文革”,也將《毛澤東選集》和《列寧選集》等熟記於心。此外,還熟讀《三國演義》《七俠五義》《水滸傳》等民間話本。等我能夠記住和運用一千以上漢字的時候,爺爺找了好多廢舊的報紙,訂成幾個大本子。

他躺在炕上,我趴在炕沿。他不斷背誦上述書籍中某個標題和段落,我飛快地在報紙上寫出——當然會有生僻字和錯別字——到現在,我隻是記得其中一些充滿火藥味的詞彙:“階級鬥爭”“修正主義”“革命”“炮打司令部”“資本家走狗”“新民主革命”“大煉鋼鐵”“趕英超美”等;還有“鶯花猶怕春光老,豈可教人枉度春。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和“卻說先主在永安宮,染病不起,漸漸沉重。至章武三年夏四月,先主自知病入四肢,又哭關、張二弟,其病日深;兩目昏花,厭見侍從之人。乃叱退左右,獨臥於龍榻之上。忽見陰風驟起,將燈吹搖,滅而複明。隻見燈影之下,二人侍立。先主怒曰:‘朕心緒不寧,教汝等且退,何故又來?’叱之不退。先主起而視之,上首乃雲長,下首乃翼德也。”(《三國演義》第八十五回)

如此的詞彙和段落,最開始,我覺得懵懂,不知道它們的具體含義。隻是硬著頭皮聽寫。遇到實在寫不出的字,就詢問爺爺——爺爺說的是繁體字,我怎麼也想不清楚,就用漢語拚音代替。抄到最後,幾大摞報紙都被寫滿了,與原先的鉛字和油墨交織在一起,等我再次辨認的時候,它們已經被時間渲染和模糊了。

那些日子,夜晚是傳說的盛宴,想象的疆場。睡眠之前,爺爺總是講一些故事——月亮裏的嫦娥、妖媚的狐狸、駭人的白蛇、賢淑的七仙女,還有聰明機智的孫悟空、好色懶的豬八戒、不明是非,有些迂腐的唐僧……尤其是在月亮的晚上,我在聆聽中看著深藍的天空,穿過繁星,眼睛在布滿黑斑的月亮上,找尋嫦娥——總是在想:孤獨一人的嫦娥現在在做什麼?那個叫做羿的男人,現在又在哪裏?想橫跨天宇的銀河——隔河相望、寸斷柔腸的凡人牛郎和仙子織女——可恨的王母娘娘,怎麼能把世界上最好的兩個人分開,讓他們時常相互看到,而不能像爺爺奶奶那樣長相廝守,柴米油鹽?如此這般,在內心追問和懷疑一番,又想象剛剛哞叫的黃牛,它能不能也將自己雙角摘下,成為我和心愛之人遨遊天空的飛行器?

還有門後矗立的掃把——能不能真的像傳說那樣,在大年初一淩晨,騎著它繞椿樹轉三圈,就會騰衝而去,自此成為神仙?——此外,爺爺還講了許多同在蓮花穀,已經去世或尚還健在一些人生平事跡及其特別人生經曆——有一個很老的人,去世當晚,突見一綹火光,在其墳地之外的樹林裏快速遊蕩。斯時,村人還都在吃晚飯,那綹火光在剛剛升起的栗色夜幕之中,給人一種詭秘的感覺。民兵連長拿了槍支,站在高處扣動扳機,淒厲的槍聲使得那綹火光受到了驚嚇,迅速向墳塋奔跑而去。還有一個鄰村的漢們(蓮花穀對已成年男人的俗稱),有一個不良嗜好,認為男人的精液是世上最有營養的東西。他騙了好多半大小子,讓他們脹大,然後射出……而其他一些人,則認為這樣對孩子的身體有害,紛紛聲討並毆打過那個漢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