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觀察手記:土豆的秘密
土豆花兒開放,是一簇簇的白。隻有花蕊當中,才見微末之紅。在蓮花穀毗鄰的山西境內,有一句民歌這樣唱道:“山藥蛋(土豆)開花一咕嘟白,小雞子透過扳機來。”(山西民歌《七十二開花》)而在蓮花穀,土豆的種植麵積比較小,前些年有人種了,賣給專門收土豆的人,貼補家用。現在,隨著田地麵積越來越少和土豆品種的“近親繁殖”,在蓮花穀,土豆的長勢愈發不好,收成不豐,村人就便越種越少。
土豆通曉全世界的秘密,從地上到地下,它們是最務實的通行者、參與者和悟道者、乃至終成正果的修行家和大智若愚者——每年五月,土豆秧子高高乍起,瞬間開出花朵,引來許多蝴蝶和蜜蜂。但往往在這時,蓮花穀一帶常常大旱。土豆和玉米一樣,對水的需求量很大。為保證它們的正常生長,如期結出拳頭大小、綿甜好吃的土豆。村人們在沒水可澆的情況下,隻能手提水桶,到就近的水井或者水窪中,把水提到地裏,再傾倒在土豆根部。
大中午是不能放水澆土豆的,因溫度高,冷水乍進,會使土豆變得幹硬難吃,也不能使正在生長的土豆露出地麵,太陽曬得多了,就會發青,吃起來很辣——夕陽西墜,餘光在蓮花穀附近的田地和山坡上蕩漾。蔫了的玉米、豆子和穀子們正在舒展身子和臉蛋土豆們緊縮的身子也正在徐徐打開。我放學回家,就提了水桶和水瓢,到土豆地邊,舀了渾濁的水,再拎到地裏。
連日的暴曬,土豆地裏裂開無數的縫隙:一是土豆成長的結果,二是幹旱所致。我看到了,就覺得心疼,急不可耐地把水傾倒進去嘩嘩的水,在土豆根莖之下,衝起一片黑色的泥漿。緊接著,傳來噝噝的響聲。泛著水泡的地麵不一會兒就洇濕起來。裂縫頃刻無蹤。
那麼多嗷嗷待哺的土豆,讓我有一種緊迫的壓力。心想,它們就像是一群受委屈的孩子,都在等著我安撫。我上下跑動,一提再提,一直提到太陽在西邊的山後被黑夜俘虜了,才可能把整片土豆地澆完。在薄暮之中,土豆花白得叫人想起棉花和雪團……以及女性胸口露出的那些潔白——蔥綠的葉子變得幽暗,逐漸與黑夜融為一體。而泥土滲水的聲音,蟲鳴卻越來越響亮。有一些飛高飛低的螢火蟲,從荒草叢生的河灘、近處的山坡、甚至村人堆放土糞的地方,毫無聲息撲麵而來掠過土豆花和蛤蟆的鼓噪,在我眼前飛舞,有的觸到了我的鼻梁和眼睛,有的在我懷裏碰壁,跌落塵埃。
到農曆五月中旬,土豆就可以吃了。菜蔬稀少的蓮花穀,很多人就開始土豆炒菜吃了。我們家的土豆總是從最不起眼,旱情最嚴重的地方起。這活計我幹不好,但父母忙時,必須硬著頭皮上陣。我扛著頭,走到地邊,先找了土壤最薄、秧子低矮萎頓的地角,扔下荊籃。先往手裏吐一口唾液,雙手搓搓,然後抓了頭,瞅準其中一株三十公分開外的地方,使勁下去。隻聽得噗嗤一聲,明亮的頭插進了泥土,再使勁一拉,土地裂開,被眾多細小根係聯係在一起的土豆們便都暴露開來。
潔白的土豆,像是孿生眾兄弟,親密小姐妹,抑或是住在地下的神話小矮人,傳說中隱匿的仙丹妙藥。我蹲下來,輕輕拉出藤蔓,根部的土豆還是不舍得養育自己的藤蔓,也隨著破土而出——我一個個撿起來,放在手裏,搓掉它們身上粘連的泥土——光光的土豆,潔白的土豆,渾圓或者扁平,微小或者碩大,都讓我覺得了一種收獲的喜悅。
它們滿身斑點,褐黑色的,像是無數眼睛——照亮地下的生活。這種生活實際上是一種旅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過程。那些褐黑色的斑點,大致就是土豆們在泥土之下用以張望和呼吸的眼睛與嘴巴——白色皮膚之內,還是白色,白色的汁液像是沉澱的奶液在我的手裏,有一種爽滑但不粘膩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