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當代一些散文家相比,楊獻平對鄉村的書寫,采取的是更加開放的態度。楊獻平記述鄉村的詩意,也記述鄉村的非詩意;讚美鄉村的和諧淳樸,也披露那裏的血腥爭紛;懷念原生態的鄉村,也接納被現代生活悄悄改變的鄉村。這種記述、披露和接納,並不顯出一絲的刻意,相反倒是自然天成,因為鄉村本身就是那樣的,貼著去寫就行了。比如寫“南太行鄉村暴力”,作者講到自己的一個嬸嬸家,怎麼樣憑著人多勢眾,欺負村裏的其他人,包括“我”的母親,“她們一家人坐在房頂上,大聲辱罵我母親,而母親隻是一個人,我嚇得鑽在她小腹上,大氣不敢出。當我出來透氣的時候,卻發現一塊三尖石頭,衝著我的腦袋呼嘯而來——母親用手一擋,石頭擊打在骨頭上,發出很脆的響聲,落地之後,碎成了三塊。”又比如車禍、癌症病、鄰村的械鬥、打官司、逃婚改嫁、喝農藥、煤礦爆炸,等等,像這樣真實痛徹的文字,在“鄉村哲學家”劉亮程等人的筆下是不可能出現的。劉亮程的鄉村是經過“過濾”的鄉村,是詩意和“純淨”的鄉村,有的隻是鳥鳴、牛哞和花朵的微笑。有人為這種散文辯護,認為這是把人間的不平、曆史的蹂躪統統放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讓生命浸漫在每一顆水滴、每一絲微風中和每一塊脫落的牆皮中,並由此“使生命有了一種超越世俗的美麗和尊嚴”。我對這種說法持保留意見。固然,劉亮程式的有意地排斥宏大的社會曆史,甚至排斥現代文明,而將筆墨隻留給那些卑微弱小的自然生命,這反映了他一種“美好的固執”,但由此無視鄉村社會中存在的複雜因素,那些困苦的、非詩意的、暴虐的事物,就顯得太個人感覺化了、太不真實了。
正是這些看上去不那麼美好的故事細節,與莊稼的豐收、出外掙錢致富、算命、對愛情的渴望、親人的團圓、逢年過節的好吃好喝等混合在一起,才構成完整的鄉村圖景,才是可信的。作者寫那些不太美好的,甚至是醜惡和悲慘的事情,並沒有影響我們對他散文文體的審美感覺。因為一個不難理解的常識就是:文學之美,並不是指文學所要表現的對象世界必須是美好的;即使是並不美好的事物出現在文學裏,隻要藝術化了,也就經得起審美考驗。
我注意到,那些被楊獻平寫到的人物,無論他們多麼卑微、渺小和不值得一提,但在他的筆下,他們享用了自己真實的姓名,有身份可考。甚至他那些“不堪回首”初戀、暗戀,他當年相親過的女孩子,都提名道姓,看上去不像虛構。這似乎隻是一個小細節,可這個細節連同其他的敘事細節一起,讓我看到了作者的深情和悲憫,他的平等意識,他對每一個生命的尊重的態度。
人們普遍認為散文是一種最能表現“真實”的文體:生活的真實、心靈的真實以及藝術的真實。透過楊獻平的散文創作,我的確體會到了。與目前流行的鄉村“偽敘事”絕然不同,他將文學的一個根本原則坐實在他鄉村敘事的每個角落,以寫家譜的態度,寫文學地方誌一樣的心機,進行他的散文創作。真實到一種境界,也就產生了美。
楊獻平在他的散文裏,把自己寫成了一個不怎麼熱愛體力勞動的人,不過這個不愛勞動的懶漢寫作起來倒挺勤奮,他不斷完成他的成長記錄,也想真實地為鄉村立傳。
唐翰存,1976年生,畢業於蘭州大學,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