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接受,每一種生活都有它的價值 佛桌上開出的花朵
我深更半夜被拎起來匆匆趕到保安辦公室的時候,這個學生已經在這兒久候了。
陪他久候的,是班上的另外幾個學生,兩個是他的室友,第三個是勸架的。大家的模樣都好過不到哪兒去。
他的鼻血還沒擦幹淨,兩名室友,室友甲的左眼睛烏青了一大塊,室友乙的右耳朵破了--給咬的。三人打架不遺餘力,看來是拳頭巴掌一起上,手上、胳膊上都有新鮮的傷。
原因卻是叫人笑不出來的可笑。
就因為他曾經做過一次小偷。上初中的時候,家貧無衣,羨慕別的孩子有李寧牌運動服,就把人家剛洗過的一件偷過來穿在身上,卻被逮個正著。劣跡流傳久遠,一直跟到他上了高中還不肯停歇。室友認為自己正直潔白,不能容忍這樣的敗類和他們同住。
他們把他的皮鞋割破,剛打的飯菜裏吐上唾沫,衣服剛洗好就給扔進廁所,掃出來的垃圾堆到他的床上……他終於忍無可忍掄起了拳頭,他們就等著這一刻,幹脆人多欺負人少,一哄而上--青年人的麵容,有著鮮活的皮膚和唇色,眼睛裏卻閃著這樣不相襯的光,流蕩、鄙夷、痛恨、邪惡,心靈的一個地方扭曲成了麻花。真不明白他們這種道德上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從何而來?
“為什麼不早說?”我問他。他倔強地梗著脖子:“我不怕他們!”
旁邊影子一樣站在那裏的第四個學生開口了:“老師,讓他跟我一起住吧。我們宿舍有空床,我和我的舍友也不會嫌棄他。”
他驚訝地扭頭看,碰上的是一雙平靜、坦率的眼睛,澹然無波。
“行嗎?”我問他。
他遲疑一刻:“好。”
此後,我就一直看著他,暗中關注。
看著他怎麼和那幾個新室友在操場上打打鬧鬧,看著他怎麼和他們一起吃飯、一起上課、一起做作業,看著他的成績像吃了魔藥,噌噌朝上漲,半年的功夫,從後十名爬到前十名,一年的功夫,又從前十名爬到第一,到高三畢業,他已經憑著全年級第一的實力,打起鋪蓋,向複旦大學進軍了。我本來是老早就準備好了一腔熱血肉麻的話,要開導他直麵人生的,卻一點沒用上,單憑這一點點友愛、溫暖和信任,他就直衝雲霄了。
他從大學寫信來說:
“老師,其實剛開始我一直想退學,覺得學校不適合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你又不了解情況,同學們又因為‘那件事情’敵對我,我也想學習,可是老是心裏長草,毛呼呼的。幸虧打那一架,才驚動了您,幫我調換了宿舍,有了新朋友,也有了新結果。要不然,真不敢想象我會怎麼個下落……”
本地不遠的山上,有一個小勤光庵院,裏麵住著幾個尼姑。掌門師太叫明月,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說一個小沙彌曾經跟著方丈靜修,極得師父喜愛,他卻動了凡心,偷下山去,花街柳巷,放浪形骸。二十年後,一夕之間勘破繁華,覺察出自己的不堪,深自懺悔,披衣而起,快馬加鞭趕回寺裏。
師父還在。
正是深夜,山門外春草萋萋,露珠滿地。他跪著說:“請原諒我。請再收我做弟子。”
師父厭惡,說:“罪過深重的人,隻能是阿鼻地獄的種子,你怎麼還來奢求我的原諒?要想佛祖饒恕,除非--”他信手一指供桌,“連桌子也會開花。”
浪子又失望又羞愧,掩麵而走。
第二天早上,方丈踏進佛堂的一刹那被驚呆,一夜間佛桌上開滿了大簇大簇的花朵,紅白相雜,共吐芬芳。
方丈急忙下山尋找浪子。可是等找到的時候,他正流連酒馬美人,正眼都不看師父一眼,反而命令手下:把他打出去!
佛桌上開出的那些花朵,也隻開放了短短的一天。
很多時候,誤入歧途並不意味著不能回頭,犯下錯誤也不是鐵板上釘釘,讓浪子不能回頭的,是一顆顆冰冷的,不肯信任的心。難道真的要讓這個世界上的佛桌都開出花來,才明了什麼叫寬容嗎?
燈影禪心:當你不知道這個浪子回頭是一時興起還是洗心革麵的時候,為什麼不相信他是真的打算洗心革麵,從頭再來?當你不知道這個浪子回頭是偶一為之還是長長久久的時候,為什麼不相信他是真的打算回頭,長長久久?信任造就人,懷疑摧毀人。給浪子一個機會,還世間一個賢人,這樣的美事,有什麼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