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隨緣自在,閑看庭前花開花落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1 / 1)

第五輯 隨緣自在,閑看庭前花開花落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在單位門口等車,走過來一個高大男人,披件空空落落的外套,大黑眼圈。他沒話找話:“幹嘛呢?”我說等車。“咱們單位今天開會嗎?”我再望他一眼,逐漸才認出來,原是某某科室的科長。

那時我剛到新單位不久,人地兩生,我不理人,人不理我。記得曾經給他的科室送過材料,當時他說話洪亮,氣勢逼人,昂頭走路,抬臉看人。

不久,我就聽說他住院了,緊接著又有消息傳來,說開了顱,要割掉腦瘤,又說轉院了,因為本地的醫院看不了,肝上也發現病變……

第一次聽說的時候,還是滿樹翠色,蟬“吱吱呀呀”拉著長聲叫,一轉眼黃葉飄零,秋蟲唧唧作聲。想不到他才出院,更想不到霸王似的人變得如此憔悴,形銷骨立,最想不到他居然帶著兩個大黑眼圈,一晃一晃又來到單位,而且見到每一個人,包括我,包括門衛,都湊上前去,搜腸刮肚地搭訕。

忽然悲涼。

躺在暗夜裏,我時常也會生出恐懼,怕這個橫衝直撞的世界突然將我碾得粉碎,留下一大堆未竟的心願和事業,所以總在拚命,不肯放鬆——整個生命就是讓人焦灼的未完成狀態。

想來,他的留戀和謙卑,我的焦灼和憂慮,都來源於對“日子不多了”的恐懼。

日子,是一個什麼樣的詞語?

“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這是近半個世紀前,一個14歲的少年王蒙的詩。這話乍聽起來像豪言壯語。少年的生命,花兒一樣將開未開,一切將來未來,說起話來都願意用一些大而無當的詞。我也是從那個年齡過來的,那個時候飽含意味的“人生”、“歲月”、“光陰”、“生命”到最後光彩褪盡,統統歸結為現在一個缺乏色彩的詞:日子。

太陽在每個日子無一例外地東升西落,我們在每個日子都要吃飯穿衣,這些細節瑣碎,就像鈍刀、磨鋸,鋸啊鋸啊就把一個人鋸老了,磨啊磨啊就把日子給磨薄了。時光飛快流逝,無可挽回地把自己帶走,時光劫掠中,那些簡單日子多麼寶貴,有著稍縱即逝的驚人之美。

聖奧古斯丁歌頌上帝:“你的歲月無往無來,永是現在,我們的昨天和明天都在你的今天之中過去和到來。”聽來如同一曲人類自身的哀歌。人間日子再多、再長,哪怕一百年都是短暫的,哪一天訣別都是至哀至痛,像骨頭和肉的剝離,手足和身體的訣別。

每個人自從降生就開始享受生命的盛宴,日子如命中的一盤盤菜,吃一盤,少一天。有時心情好,吃得有滋有味,一盤菜轉眼就沒了,是時光如梭;有時心情壞,食而不知其味,一盤菜老是吃不完,是度日如年……日子又如身上禦寒的冬衣,每個人甫一降生,就穿著一層層的衣裳,過一日脫一層,就冷一些。剛開始火力壯,氣力旺盛,怎麼脫都沒感覺,甚至覺得可以活千秋萬世,於是放心地吃喝玩樂,恣意縱情地揮霍。到最後菜也吃完,衣也退盡,脫剝得剩下一顆光溜溜的靈魂回歸天際,以往怨恨憎惡的日子,你想再過一天,也追不回。

讀過一篇文章,說人的願望會逐層遞減:有錢真好,有愛真好,有健康真好,有日子可過真好。哪怕很苦很累,得了病痛、降下禍災,日子顯得瑣碎而又粗糲,可是有人正在羨慕地看著你——看著你手裏那一摞厚厚的日子。

有人問大珠慧海禪師:“和尚修道,還用功否?”

慧海說:“用功。”

“如何用功?”

“餓來吃飯,困來即眠。”

那人又問:“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就是說,大家都是這麼幹的啊,不都和大師一樣用功嗎?

大珠慧海說,才不是呢。“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

問的人默了,估計凡是聽到大師如此說話的人,也都會默上一默。

當吃飯時吃飯,當睡覺時睡覺的平凡生活,總有人不肯珍惜,情願把它打破,平白無故的翻浪生波。那個寫《小王子》的飛行員說,人必須千辛萬苦在沙漠中追風逐日,心中懷著綠洲的宗教,才會懂得看著自己的女人在河邊洗衣其實是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是啊,人必得經曆艱辛和勞累、衰老和疲憊、遠行和折磨、哀與痛、生與死,才會懂得有一大把平平凡凡的日子攥在手裏,可以細數著過,最為幸福。

燈影禪心:一幅美麗的畫,畫上麵不隻有陽光,一定還會有陰影。若是到處即光明,我們便不再覺得珍惜,覺得可貴,甚至連帶著遺忘了我們自己是誰。我們降生在這樣一個二分法的,相對論的世界,目的就是從黑暗感知光明,從醜陋感知美麗,從邪惡感知善良,從不足感知豐厚,從病苦感知康健,從不幸感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