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隨遇而安,不苛求周遭的世界 愛如卷心菜
一回家就伸手:“拿來。”先生莫名其妙:“什麼?”“錢。”先生掏兜:“多少?”“十萬。”“啊?”他大驚失色。
我泄氣:“知道你拿不出來。好,我不要錢了。你幫我找後台。有過硬的後台,就不用花錢啦,咱一樣能調進一個好單位,春風得意馬蹄疾。”
“唉,”他垂頭喪氣,“我要有後台,還用你這麼著急?早把你安排到一個頂好頂好的單位;我要是有錢,你更不用著急,班都不用上了,就在家當闊太太。”
霎時像被吸了髓,渾身軟到骨頭裏,歎口氣,躺下來,臉朝裏,給他個脊背。
哀時傷世早是過時的事,十年前就已不屑為之,心裏也早接受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自己是那華北平原上一棵大白菜,墩墩實實,落坐原野,春風吹吹,夏雨淋淋,偶或秋霜也來欺欺,有的就是這樣的本色天日。嫁個先生也跟自己正相配,是田邊地角,野蜂與鄉花營營唱舞的俗世情意。自從偶然機緣,暫移溫室,舒枝展葉,一下子覺出驕傲與尊貴,猶如蘿卜菜籽結牡丹,更像那猴子坐上八人抬的大轎,就有這般的驕矜自喜:“像這般扛扛抬抬,我們也是上台盤的和尚了”。
隻是,怎能夠“長長久久長在高枝上兒”呢?想來東風怨不得,要怨隻能怨自己。當初若是嫁個好夫婿,早就上天入地,不至於如同落魄人間的織女,被放牛郎把彩衣藏起,不得不和這個凡胎人過滿麵塵灰的一世。
先生自覺理虧,平日裏興興致致,跌宕自喜,如今倍加小心,就連做飯時荒腔走板的歌聲也停了,鍋碗瓢勺的聲音也輕了好些。不知道他怎麼弄的,一碗蒸三次、篦三次、再墊上幹菜複蒸一次,香濃可口的農家非家常美食--蒸碗子居然被擺上餐桌,四周猶如眾星簇月:一盤蒜苗炒雞蛋,一盤奶油菜花,一盤紅辣椒拌粉絲。
我聽見他的腳步逡巡過來:“親愛的。”
“走開!”
“不”,他拒絕我的安排。“我不走。你聽我說。寶貝,我知道我沒有能力,不是好風好水,催送大鵬鳥往南飛,往北飛。你本當有更大的天地,卻委屈地嫁給我這隻小麻雀。我對不起你。”
一下子千般委曲化作淚如瀉。他伸手來拭,被我一把打開,並不怕觸怒了他。他是天生好脾氣,仍舊喋喋說下去:
“可是,雖然千般都是我的錯,有一樣沒有錯,那就是我愛你。別人愛人如牡丹,我卻愛你如菜心。牡丹花雖好,愛它的人不過貪戀它的繁華與豔麗;可是菜心長在裏麵,我長在外麵,一層一層包住你。就算有風有雪,有我在外護持。哪怕你以後老了,病了,醜了,沒有錢,我掙的一塊錢裏,八毛都給你。人家為買美人一笑去擲千金,那未必是真愛,我這八毛錢的真心卻是敢對天地。”
那一刻真是又委曲,又淒涼,又感激。想來竟不是他錯,是我錯了。被牡丹花一時占盡天下先機的壯大豐盛蒙蔽心智,忘卻了一棵菜也有它的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