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知足,人間有味是清歡 東籬黃菊和酒栽(1 / 1)

第八輯 知足,人間有味是清歡 東籬黃菊和酒栽

我出身農村,老家還有二畝薄田。我早打算好了,等我跟先生都老了,城市生活也過夠了,就解甲歸田。三間清涼瓦屋,一個農家小院,院前一棵鑽天楊,院後一塊小菜地。五爪朝天的紅辣椒,細長嫋娜的絲瓜,絲瓜旺盛的時候,大家搶著往繩上纏,一捆一捆的黃花。長豆角在架上爬呀爬。

清早起來,掐兩根絲瓜,一把紅辣椒,在大鍋裏用鏟“噝啦噝啦”地炒。或者到菜園子裏拔兩棵嫩白菜,旺火,重油,三五分鍾出鍋,香噴噴一碗菜就上桌了。再拔兩根羊角蔥,在砧板上噔噔地斬碎,香油細鹽調味。煮一鍋新米粥,上麵結一層鮮皮。轉圈貼一鍋餅子。放下小飯桌,二人對坐,一邊吃飯,回憶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那時候想必我的姑娘已經成家立業,一到過年過節,就會帶著她的娃娃來看我們二老。小娃娃進門就一邊叫“姥姥”,一邊蹣跚著小短腿往前跑,我抱起來親一下,再親一下。

春天裏薄幕清寒,五更時落幾點微雨。這樣天氣不宜出門。現成的青蒜嫩韭炒雞蛋,一小壺酒,老兩口慢條斯理對酌。眼看著門外青草一絲絲漫向天邊,比雪地荒涼。

夏天嘛,很豪華,很盛大的。遠田近樹,綠霧一樣的葉子把全村都籠罩了。蛋圓的小葉子是槐樹,巴掌大的葉子是楊樹,還有絲絲垂柳。向日葵開黃花,玉米懷裏抱著娃娃,娃娃戴著紅纓帽,齊刷刷站立。

搬把涼椅,坐在樹下,仰頭看葉隙裏星星點點的藍天。一群群的白雲像虎,貓,像大老鷹,一片片的草綿延著往外伸展,有的腦袋上頂一朵大花,像戴一頂草帽,搖搖晃晃,怪累的。蜜蜂這東西薄翼細腰,大複眼,花格肚子,六足沾滿金黃的花粉。

然後秋天就來了,玉米也該收了,高粱紅通通的,天藍得像水,風漸漸變涼,使人憂傷。夜夜有如德富蘆花的詩:“日暮水白,兩岸昏黑。秋蟲夾河齊鳴,時有鯔魚高跳,畫出銀白水紋。”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冬天到處一片白,幹淨,利索,一場厚雪下來,枯草埋住了,路旁的糞堆埋住了,一切的一切都堆成渾圓的饃饃。走出家門,一無遮攔,一馬平川的白色。

真幸運的,將來有這麼一個可意的棲身之所。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做一棵百無一用的大樹以遮蓋眾生,這是大智者。可是,操作起來太難了。對於小智小慧的凡人來講,能苦中作樂就好。把平時散落在人生之路上的小快樂用心撿回,就象清水裏養一朵兩朵閑花,在時光裏靜靜地開放,素白蒼黃,幹淨幽涼。

佛家說整個世界是一座朽壞的空屋,還燃燒著熊熊大火,若不趕緊跑出,必致毀滅。其中不乏清醒的人,又無力徹底掙脫,隻好給自己安置一個後花園,花園裏有假山亭沼,遊魚細石,聊作解脫。周作人講“人生美事,浮瓜沉李,喝不求解渴的茶,吃不求飽的點心”,實際上也便是於人生苦痛求索之餘,把一顆心善加布置,一盆清水,養閑花一枝。

有人問睦州禪師道:“我們每天都要穿衣吃飯,並且天天重覆,實在非常麻煩,如何才能免除這些麻煩?”

陸州禪師回答:“我們穿衣吃飯。”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睦州禪師斬釘截鐵地道:“如果你不了解,那你就穿衣吃飯吧!”

日日穿衣,三餐吃飯,這些象征在世的勞碌。而解脫勞碌之道,也便要由勞碌中尋找,即是要在世間的繁忙之中,找到自己那顆心的本來麵目。本心一醒,佛性一出,同樣的穿衣吃飯便不是煩惱,而成了長養佛性的清歡所在。

蘇軾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裏喝了浮著雪沫乳花的小酒,配著春日山野裏的蓼菜、茼篙、新筍,以及野草的嫩芽,然後自己讚歎著:“人間有味是清歡!”

清歡之好,因為無求。哪怕沒有青山綠水,哪怕沒有清冽芬芳的空氣,哪怕沒有蓼茸蒿筍,隻要有智慧明心,懂得洗滌與堅守,清淡的歡愉就一點點充滿了。

燈影禪心:這篇文章,當時寫它,夜靜更深,似有一人在我心底說話,提筆立就。現在明白了,是我的靈魂在說話,它在告訴我什麼樣的生活才能讓我感覺真正的快樂。而我的厭倦、失眠、憤怒、悲觀,都是因為人生軌跡沒有順隨靈魂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