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聖母乘龍圖(1 / 3)

幸而對於在外的遊子而言,家總是溫暖的。

許竹聲回到家時,母親的拿著竹筐正在采桑樹葉子,一回頭看到了大兒子,母親手中的竹筐啪嗒掉在了地上,筐子裏的桑葉散落一地。

聽聞兒子如今在皇宮中是極具聲望的畫師,整日為宮中貴人作畫,母親歡喜得險些泣不成聲。

許竹聲的母親在廚房忙了許久,做了荷葉蒸飯、去骨鱸魚膾、茭白蝦仁、桂花糖蓮藕和蓴菜湯,青翠碧綠的顏色,看得李白口舌生津,不住感慨隻能看不能吃,真是人生莫大之痛苦。

母親一麵看著許竹聲大快朵頤的模樣,一麵說著家中米鋪已經交給了許竹聲的弟弟,父親手把手帶他。許竹聲心中愧疚,連忙把繪畫所掙的銀錢全都交給母親,叮囑她不要過於操勞。

吃完了飯,許竹聲揣著心中的惴惴,火急火燎地正要出門,母親卻從身後叫住他,母親蹙著眉,神色有一縷淡淡的哀傷:“你是要去找虞家那小娘子吧。”

許竹聲的臉微微漲紅,鄭重地點點頭:“阿娘,孩兒想好了。昔日是孩兒對不住虞小柔,今時今日孩兒也算是在長安實現了抱負,此次回來,也是來娶虞小柔為妻的。”

她的母親怔怔地看著他,咬咬嘴唇,終是萬般無奈地開了口:“小柔她是個好孩子……可是自打你去長安沒多久,小柔她的父親便走了,給她父親治病的那個老郎中的兒子對小柔很是上心,沒過多久,小柔就嫁給她,帶著她娘一起離開桃源鄉了。”

許竹聲踉蹌了一步,母親的話像一顆雷一樣在他的腦海裏炸開。縱然他離開時虞小柔話說得絕情,可是在他心裏總覺得虞小柔不過是一時負氣,那個溫溫柔柔地喚她一聲“竹聲哥哥”的小尾巴,不可能真的離開他。

許竹聲一路小跑,來到虞家的小院。小院的門虛掩著,許竹聲深深吸了口氣,推開了院門,一顆心卻猛然沉了下去。

院中草木萋萋,卻空空蕩蕩,再也沒有了記憶中的生氣。那個承載了他許多童年回憶的虞家小院,如今已是一片荒蕪。院中的葡萄樹早已枯死,樹下的秋千,已經積攢了一層厚厚的灰。

許竹聲隻覺得身體突然被抽空了,他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虞小柔坐在秋千上蕩來蕩去的樣子,虞小柔一襲紅衣,雙髻黑如鴉翅,一張嬌俏的臉上淡淡畫著遠山眉,眸子裏盛著一汪秋水。

她笑著衝著許竹聲招手,聲音又脆又甜:“竹聲哥哥,我在這裏。”

許竹聲剛剛上前,眼前笑靨如花少女瞬間消失了,恍然間仿佛到了他問她是否願意與他同去長安的那一天,她蹙著眉頭,用力兜住眼眶中的淚水,一字一句告訴他:“竹聲哥哥,我也想知道,在你心裏我和畫畫,究竟孰輕孰重。”

孰輕孰重……他從不敢說在他心中畫畫比虞小柔更重要,隻是此次機會難求,他心中的天平才稍稍傾斜,去不曾想,一切竟已經無可挽回。

淚水從許竹聲的眼眶重重掙脫,他頹然坐在那株葡萄樹下,和虞小柔回憶在腦海中翻江倒海,宛如一把銳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在他心尖上割出血口子。許竹聲忽然發覺,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虞小柔,他滿心以為虞小柔不過是一個柔軟嬌俏,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尾巴,卻沒有想到,在她溫軟的外表下,竟然隱藏著如此倔強的心性。

許多許多年後,有一位名叫湯顯祖的戲曲家,在他那部流傳千古的《牡丹亭》中寫道:“三分春色描來易,一片癡心畫來難。”

然而,此時悲情難抑的許竹聲,卻將自己對虞小柔的思念、追憶紛紛訴諸於紙筆。他鋪開宣紙,用湖筆飽蘸了墨,一筆一畫勾勒著虞小柔的模樣。

許竹聲就那樣一筆一筆畫著,他從未曾有過如此全情投入地作畫,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了他和他的畫筆,待到最後一筆落成,不知不覺竟已過了一天一夜。

溫潤的鵝蛋臉,烏黑的發,遠山眉,水杏眼,眸子裏像是盛著一汪秋水。嘴角微微掛著笑,穿著一身紅衣裳,在葡萄架下蕩秋千。他記憶中的虞小柔,是十六歲無憂無慮的少女,天真爛漫,柔韌無邪的模樣。

許竹聲癡癡看著那幅畫,在畫苑年餘,他亦知自己確實是當世罕見之畫者,可是這幅畫,虞小柔的眉目宜喜宜嗔,脈脈含情,竟是栩栩如生,有種呼之欲出之感,連許竹聲自己都難以置信,何時自己的畫技竟已精進到如此程度。

他仔仔細細地收好畫,摩挲著懷中的那枚玉釵,一個人在虞家小院中,靜靜地坐了許久許久……

不見了虞小柔,他也不願再在桃園鄉這觸景生情之地多做停留,許竹聲辭別了母親,又匆匆踏上了回往長安的旅途。

第二次從長江逆風而上返還長安,他不像初次那樣流連於沿途的風景,一路上覺得心中鬱鬱難舒,偶然一次,他在湖麵上看到一對並行的鴛鴦纏綿交臥的模樣,心中微微觸動,拿起畫筆想要把鴛鴦畫下來,電光石火間,他忽然想起虞小柔嬌憨的模樣:“竹聲哥哥,我不想在嫁衣上秀鴛鴦,聽說母鴦若是死了,公鴛會為他殉情,若是我先死了,我才不想讓竹聲哥哥為我殉情,所以我在嫁衣上繡了並蒂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