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誰都希望被世界溫柔相待 玻璃鎮紙裏的蝴蝶
透過英國女作家維吉尼亞·伍爾芙的眼睛看出去的世界讓人哀傷:“好像時光與永恒穿過她的裙子和背心,浮現出來,她看到人們悲慘地一步步走向毀滅。”
她憂鬱了。
是人都會難過,會痛苦,雖然適度的憂鬱有助於培養我們精神世界的深度,但是當有人因為在公共汽車上被人撞了一下就放聲大哭,因為旁人一個無意的盯視就毛骨悚然,瞪著冰箱一上午都拿不出一碗菜,洗一次澡好像爬一回珠穆朗瑪峰,那他就是病了,憂鬱成病。
以前覺得這樣的病人離我很遠,現在覺得他們離我很近。
我的一個女性朋友斷定自己得了神諭,肩負神聖使命,以拯救世界為己任,並且據說下凡的時候還帶著親兵……
我的一個親人非讓我剖開她的肚皮,看看裏麵到底有什麼東西,為什麼會攪和得她這麼難過不安。
我的一個男性讀者跟我對視半天,結結巴巴說,“你是涼,涼”,我補充完,“涼月滿天。”他骨瘦如柴,下巴上青稀的須根連成一片,用遲鈍的舌頭跟我說要去精神病院看醫生。
還有我的小孩。四歲時被本地幼兒園老師虐待,在我的懷裏哭著睡去,哭著醒來,怕死,怕黑,怕吃飯,怕喝水。現在我的小孩有著鮮潔的麵容,和快樂的神情。我真幸運。
還有輟學少女,十六歲,像花綻放,手腕上一道道割腕自殘的傷。
……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他們孤寂而敏感,心靈是穿不透的城牆,卻有著最柔嫩的腳掌,用它們走在鋪滿碎石的路上。
生活節奏太快,科技造成混亂,人與人冷漠疏離,傳統家庭結構毫不留情地破裂,城市化造成深廣的孤獨,信仰和宗教衰微、倫理和政治暗淡,生命意義晦暗不明,找不到生活的方向,這個世界如此令人恐慌,於是憂鬱者就采取了報複行動,隻不過他們的刀尖向內,用怒氣傷害自己,而避免傷害所愛的人們。
而在我們這些普通人看來,生活如此愉快,憂鬱症患者的所謂憂鬱更像耍賴,他們在要挾別人把目光關注在他們身上,替他們解決生活煩惱,幫他們拖地、洗衣、付帳。但是,誰願意用病症趕走親人,用憂怒揀選友人,用麻木轟走情人,用痛苦取悅路人?做一個勒索者幸運,還是做一個被勒索者幸運?
可是我們不管,昨天,當我聽到一個鄰居女人說:“我得了憂鬱症”,那一霎,我的眼竟然放射出“幸虧不是我”的光,然後,麵對她痛苦的嘮叨,又留給她一個昂頭離開的背影,這個背影甚至在向她炫耀:“看,我多快樂。”
真罪惡。
沒有誰不願意幸福、快樂,隻是他們做不到。朋友離開,他們無法挽留,親人厭棄,他們無力反抗,世界苛待,他們隻能癱坐在一隅,呆呆地瞪著麵前一尺見方的牆壁。看著陷在憂鬱裏的人,真的感覺像在觀賞被一塊玻璃鎮紙封住的蝴蝶,顏色栩栩如生,說話直達耳畔,可是,他們說的話我們無法理解,我們說的話他們無法做到,到最後尷尬互瞪,彼此僵視,像是來自不同的兩個星球。
假如我們明明理解不了他們“那一國”的語言,但能夠作出理解的樣子,或者雖然做不出理解的樣子,但做出努力傾聽的樣子,就足夠慈悲。若你肯拉著他們的手直到他們慢慢入睡,甚至肯在他們的床邊唱一首搖籃曲,你就成為他們精神上綠蔭、清水、溫暖的火爐,和酷烈驕陽下的遮陽板。不要轉身就走,不要指指點點,不要讓我們的麵孔模糊成一張張青色的臉,嘴巴裏噴吐出灼燒人的內髒的火焰。
憂鬱的反義詞其實不是快樂,而是活力。我們沒辦法把他們的身體變成漏鬥形的容器,然後把活力一股腦傾注進去,我們隻能用我們一點點委婉的善良和關注,悄悄地在枯萎的樹根部一點一點地滴灌,然後,看著它漸漸地泛青、變軟,抽芽、長葉,他們重生,我們喜悅。
當憂鬱症患者終於有一天肯對你訴說:“我老公和我吵架了,我長了齲齒,天怎麼還不放晴,狗叼了我的襪子,唉,日子真難過。可是我的精神很好,一切都還不錯。” 那麼,真誠地恭喜你,替他砸碎了那塊透明的鎮紙;真誠地恭喜他,因為他像一隻真正的蝴蝶,正在翩翩飛翔--你的友善純淨而芬芳,像透明的氣流,托起他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