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種一枝形而上學的桃花 布衣英雄(1 / 2)

第五輯 種一枝形而上學的桃花 布衣英雄

正在開會。我們這裏是禪宗最大的一支--臨濟宗的祖庭,所以開的就是臨濟文化研究會。本地宿儒全部到齊,依次發言,我一邊聽一邊驚歎:“不得了,這些老頭子都成了精!”真的,別看這些老先生拎著黑人造革舊皮包,穿著灰撲撲的中山裝,滿臉皺紋,老舊如土,如陶,沒想到一個個口吐蓮花,滿腹經綸。

中午吃飯,挨個敬酒,連稱“先生”。一個男人,四十來歲,語不出眾,貌不驚人,席間很安靜,舉杯喝酒,動筷吃菜,一切都在沉默間完成。我聽人畢恭畢敬叫他“梁先生”,心裏有一絲微微的不屑。“先生”這個詞,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叫的嗎?這個詞很高貴,它所代表的生命個體必須是溫文爾雅,口吐錦繡,飽讀詩書,文質彬彬。我絕不認同所有男人都是“先生”。

等他的故事聽完,我開始比誰都搶著叫他“先生”。

大約二十多年前,他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熱血青年,埋沒鄉間。在人們印象裏,農村很苦,農村太窮,農村人巨愚昧,農村人不會拿錢買一本書來看,隻肯用它來對付柴米油鹽。但是,一個人的出身無法選擇的同時,對出身之地的感情也不受外來因素的影響。即使淡漠如我,早早離家,到現在魂牽夢縈的,還是老家的土牆,坯屋,哞哞長叫的老牛,一匹驚馬在村子裏踏踏奔騰,趟起一路煙塵,小孩子嚇得緊貼牆根,老羊倌趕著一群羊回來了,反穿老羊皮襖,把自己搞得也象一隻羊……但是,深愛如此,卻從未想過要給生我養我的故鄉寫一部曆史,太難。

你知道中國到底有多少個農村?到2004年底,全國共有320.7萬個村莊,要給其中的三百萬分之一修史立傳,資料從何而來?老人相繼下世,新生代一心向往外麵的花花世界,還有幾個人對家鄉曆史念念不忘?就算曆史典籍浩如煙海,又有幾點筆墨能夠惠顧到一枝細草上?

但是,憑著典型的書生意氣,這個人開始了漫長的修村史的過程。

我們的文化館裏有一整套的《二十五史》。無論是工人、農民、學生、幹部、孩子、老人,所有來看書的人都不會對它們瞧上半眼。書把自己等老了,也等來滿身風塵,終於等來一個知音--他來了。可是時機不對,炎炎盛夏,沒有空調,房間正中懸吊著鍋蓋大的風扇,一開就象春天的揚沙成陣,搞得他衣履光鮮地進去,灰頭土臉地出來。一本書一本書地摸過,一個字一個字的篩選,到最後能找到的資料還是少得可憐。偶然聽說荒郊野外有兩塊石碑,碑文和村史有關。他馬不停蹄地趕去,時機又是不對,一塊已經砌了人家的豬圈,一塊殘破不全,荒涼地立在鄉間。嚴冬臘月,天冷,人冷,手冷,手裏的圓珠筆也害冷,字都不肯出。搞得他沒辦法,隻好善加撫慰,一邊咚咚地跺腳,一邊把筆放進懷裏去暖,暖一暖,寫倆字,再暖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