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讓自己的方法變成對的方法 恕我不能陪你輕狂(1 / 1)

第六輯 讓自己的方法變成對的方法 恕我不能陪你輕狂

《紅樓夢》裏有一對姐妹花--尤氏雙豔,香豔,輕狂。尤二姐的輕狂大概屬於“悶騷”型,不言不語,溫柔綺麗,先跟賈珍,後從賈璉;三姐是辣妹型,明目張膽的輕,大張旗鼓地狂,既不正經,又絕不假正經。她在珍璉這對無恥之尤麵前有過一段絕美的表演:“鬆鬆挽著頭發,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並不象男人嫖了她,竟象她嫖了男人。這種輕狂並不象蝶戀花,蜂逐蜜,一定要給自己搏來一個大好前程,反而在輕狂背後是慘綠或者沉黑底子的反抗與絕望。

《金瓶梅》裏的潘金蓮更是天下第一輕狂人。她的輕狂已如血,如墨,浸透每一寸皮骨。從頭看到腳,輕狂往下跑,從腳看到頭,輕狂往上流,就連觀個燈也沒有消停:“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兒摟著,顯他那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兒,把磕的瓜子皮兒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想來輕狂的一個明顯特征就是隨時隨地都有一種表演性,時刻夢想自己站在大舞台,底下觀眾雙目炯炯,對著自己張大嘴巴呆看,嗬,美呀。於是越發扭腰甩袖,睃眉拋眼地唱。

奇怪的是,書中女子,凡是輕狂,都很漂亮,而在現實生活中所見到的漂亮女子,輕狂的倒並不多見,好女子猶如滿目桃花,既美且靜,倒是沒有大好樣貌的人,有時或作輕狂之態,如滿坑滿穀笑鬧喧嚷的大麗花,哪怕一個異性的眼神,都能惹得她“嘩”一下綻放開來,動靜皆不能自持。

到現在還記得高中時的一個鄰班同學,個矮麵肥,皮膚油黑發亮,走路一扭十八彎,被一幫刀口無德的男生譏為“醜女蛇”,伊卻偏偏越是在他們麵前,越喜歡大聲地笑,誇張地鬧,一邊笑著,鬧著,一邊把眼神一瞥,然後把落在額前的發絲一掠,然後再一瞥,又一掠,這樣瞥瞥掠掠中,走過了高中三年。那時是不理解的,還有一些微微的不屑,現在想來,這種輕狂並不同於尤氏姐妹和潘金蓮,也不同於世上所有輕薄女子的塵世輕狂,它不過是青春年少的一種特權,亦或說青春世界裏一場不自知的輕舞飛揚。

——這個並沒有什麼不好。青春麼,就是要輕,就是要狂,無論這個世界在中年人眼裏是怎樣的柴米油鹽,名疆利場,在青春正盛的人那裏,它就是遍地桃花開的心神蕩漾。

所以我喜歡看年輕人的輕狂:輕是真輕,狂也真狂。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小友,一定要引我為同道,“咱們這些作家,都是寫散文出身……”我慚愧,趕緊聲明:“第一,我不是作家;第二,我也不是寫散文出身,沒有一點成就,哪裏就敢自言‘出身’!”

“你不必客氣,”他語氣昂然,“我們的功力都已經達到十分上乘的境界,所以,我準備要在某某雜誌開專欄。”我疑惑:“這是期刊界的老大,從它誕生之日起,就從來沒有為任何作者開過專欄,哪怕你著作等身,世界揚名……”

“我開了,不就有了麼?而且我希望你也能在那裏開專欄,我們要橫掃文壇,滅盡千軍。三年之內,趕超魯迅與曹雪芹……”

一邊聽一邊羨慕,戰戰栗栗,汗不敢出。原來輕狂真是階段性的消費品,年青人哪怕頭頂三千尺的氣焰,也是好看。可是要我輕狂,我卻不敢。青春已過,世情洞然,自身如蟻,世界如象,叫我伸出腿來,絆大象一跌,我怎麼敢!若是我也不知輕重,豪言壯語一番,那就不是青春陣發性的輕狂,而是塵世風騷不自知的輕狂,就象趙樹理筆下那個何仙姑,小鞋上仍要繡花,褲腿上仍要鑲邊,頂門上的頭發脫光了,用黑手帕蓋起來,可惜宮粉塗不平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好像驢糞蛋上下了霜。”在自己是尷尬,在別人是憐憫,更會便宜那一等刻薄人,歪著嘴巴笑半天。

客氣祝福,禮貌作別,心裏說小友再見,輕狂是你的資本,於我卻是冬令硬要著花的荒唐,恕我不能奉陪你的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