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愛情的時代症候 那篇小說是虛構的(1 / 1)

第一輯 愛情的時代症候 那篇小說是虛構的

她狂熱地愛著他,在她寫成的一篇篇的小說裏。

她從沒有告訴過他,她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陷入了絕望的暗戀。那時他們還都在校園裏,可是再有幾個月他就要畢業離校,而且,是跟隨他的女友去往鄰近的城市。她隔著闊大的飯桌,看著對麵的他,將一小碟水煮的花生一粒一粒地剝開來,送給旁邊的女友,而那個幸福的女子,則咯咯笑著,朝一群人說他這個“剝花使者”很是稱職,可以在畢業後晉級為預備老公了。他則微微笑著,並不言語,照例旁若無人地將女友愛吃的菜夾到小碟子裏。

她也不知道究竟愛他的什麼,她用不同的小說翻來覆去地論證這個問題,或許是愛上他在握住她的手時體貼地問了一句,你的手有些涼,是身體不舒服麼?或許是他內斂含蓄又深邃的眼睛,那裏有她的影子在暈眩。或許是她曾無數次聽說過他的名字,在老師的口中,在同學的閑談中,在報紙的副刊上。或許是她輾轉聽說在校報做編輯的他,曾經無私地在主編麵前推薦過她。可是每一個或許,都似乎不夠充分,不能夠解釋為什麼她隻聽見別人提起他的名字,心底就波濤翻滾,無法自抑;為什麼她看到他和女友迎麵走來,明明想要打一聲招呼,卻是電擊雷轟似的,口不能言;為什麼她寫了一篇又一篇用他做原型的小說,卻絲毫不敢投往他或許能夠偶爾瞥到的校報。

她想或許這就是愛了,說不清道不明,糾纏著,撕扯著,攪得她夜不能眠,心裏滿滿的全是他的影子。

她想無論如何自己都是要做些什麼的,在他離校之前。她不能夠從他的女友手裏將他爭搶過來,那麼她至少可以天天看到他,在他去給女友打水買飯的路上,或者他回自己宿舍的途中。她也可以假裝每日與他走同一條路,穿越稀疏的竹林,走過一條碎石子路,再從一排青磚老房子前繞過。她想他未必記得住她,她在他的印象裏,不過是校報上那個署名蘭朵的名字,他即便是向主編推薦她的時候,都沒有想過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短信給她,出來吃一頓便飯,或者喝一杯清茶。所以假若她天天從他身邊走過,他總會看她一眼的吧。一眼就可以了,她從未奢求過更多。假如,這一眼裏能夠讓他知道她心裏的巨浪起伏。

她那年已經22歲,本來不該做這樣小女生才會做的傻事,可是她卻控製不住自己,就這樣癡傻地在他必經的路上,抱著書等。看他轉過一叢香氣繚繞的芍藥園,又穿過一片紫藤架,從低頭假裝看書的她身邊經過。她能清晰地說出他每天穿的鞋子是什麼顏色的,褲腳上有沒有塵灰,鞋帶是否鬆開了。可是她卻始終不知道他的表情,她總是在他還沒有走近的時候,就慌亂地將頭低下去,緊張地翻著那本永遠沒有變過的杜拉斯的《情人》。她在那本書裏夾了他踩踏過的一片紫藤的葉子,一朵她故意放在麵前被他經過時一陣風帶下的夾竹桃。她知道夾竹桃是有毒的花朵,可是她願意每天聞著它,哪怕窒息而死。

小說裏的浪漫情節,永遠沒有出現在她的身邊。她與他,也隻有過一次視線和言語的交流。是她擁在一群人裏,看他與女友上車,很多人都說,一路順風,她也說,一路順風。他走到她的身邊,笑著說一聲謝謝,她第一次勇敢地抬頭,回複他說,走好。

那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她的麵前。那輛車,將他載著,開往鄰城,再也沒有回來。她追著汽車跑了很遠,直到它完全消失在車水馬龍之中,再也看不清晰。

此後她一心安於寫作,心無旁騖。她的文字,很快占領了鄰城所有的報紙副刊,她寫愛情,也寫癡情,絕情,無情。她用文字將那段無人能解的暗戀,條分縷析地刻入靈魂。每一篇文字裏的女子,都是她自己。而那個或不羈或冷漠或感傷或多情的男人,則無一例外,全是他的影子。

後來有一天,一個鄰城的編輯,突然寫信給她,說,有一個本城的讀者,是從你寫的那所大學裏畢業的,他想問一下,你寫的那篇叫《紫藤架下》的小說,是不是源於特別真實的一段愛情?因為,這名讀者總覺得裏麵的細節,似曾相識。

她的心裏,翻起驚天的駭浪。可她還是假裝了鎮定,一字一句地回複那個編輯。她的信裏,隻有一句話:那篇小說是虛構的。

那時的他,已經結婚許多年。而她,卻一直在孤單等待著這一句輾轉而來的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