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案鬧得滿城風雨,引起一係列的惡性連鎖反應。童妃案將弘光本人置於被懷疑的尷尬地位。人們疑心他是假的,怕童氏說出真相來,所以要殺人滅口。大悲案使閹黨如獲至寶,他們趁機將史可法等東林黨人列為大悲的同黨,想除之而後快。太子案的後果更其不可收拾,如果說腐敗透頂的弘光小朝廷的複滅是曆史的必然,那麼三疑案,特別是太子案就是一副加速其滅亡進程的催化劑。
弘光元年三月,雄據武昌的寧南侯左良玉,以太子案為借口,打著“清君側”的旗號率領大軍浮江東下,聲討馬士英、阮大铖。左良玉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候發動兵變呢?這還得從左良玉本人說起。左良玉早年受東林黨人侯恂的提拔,由普通士兵晉升為將軍,所以他與東林黨人關係較好,從而與閹黨乃至弘光互相猜疑戒備。一些被馬、阮之流迫害的東林黨人,紛紛投到左良玉的保護傘下,從而更加深了雙方的對立情緒。馬、阮不敢與左良玉公開翻臉,暗裏卻經常克扣左軍糧餉軍需,並築板磯城暗防之。左良玉對此很是不滿,遂萌生反叛之心。恰在這時,朝內又發生了偽太子案。於是左良玉假為兵端,起兵發難,矛頭直指馬、阮二人。
與此同時,豫親王多鐸率領的一支強大清軍,在攻破潼關,進占西安,擊敗李自成之後,正以狂風暴雨之勢,橫掃中原,直撲江北,進抵淮河一線。在這敵情萬分嚴重之際,馬士英竟操縱弘光,命令史可法盡撤江北明軍來打左良玉。史可法急忙上疏懇切陳詞,指出清軍大舉南下,關係國家存亡,江北之兵千萬不可撤。他並且表示願意親赴左營,調停解決這場內部鬥爭。然而,馬士英等對左良玉既畏且恨,他們公然無恥地宣稱:“與其死於左,不如死於北”,“寧可叩北兵之馬,不可試南賊(左良玉)之刀。”露骨地表現了準備向清軍屈膝投降的漢奸麵目。他們已將黃得功部調來打左軍,還要調二劉入衛,連史可法本人也迫於君命難違,不得不率軍馳赴南京。本來十分脆弱的江北防線,就這樣未經一戰便稀裏嘩啦地散架了。
正巧此時,左良玉途中病死,其子左夢庚繼續向南京進兵,被黃得功部所擊敗。弘光帝又命史可法回守防地,不必入朝。史可法登上燕子磯頭,遙望鍾山與南京城垣,心頭百感交集,南向八拜,痛哭而返。
硝煙彌漫
弘光元年四月,清軍乘南明弘光政權內亂渡過淮河,每日推進50裏,情勢緊迫。史可法馳歸揚州,尚未吃飯,就聽得城中一片亂亂哄哄,說是許定國要引清軍來殺盡高傑舊部。十四日剛交五更,高營兵將便擁著高傑的妻兒斬關奪門而逃騾馬船隻搶劫一空。偌大一個揚州,頃刻之間成了不設防的城市。緊跟著,十五日清軍前哨部隊就到了揚州西北郊的斑竹園。史可法以“血書寸紙”馳報兵部請救,並急檄江北各處明軍來援,但此時兵部尚書的要職已被阮大铖所竊取,他正想借刀殺人,除掉心頭大患,又豈肯發兵!所以僅劉肇基等少數將領應命。
十八日清軍漸集城郊,一麵進行誘降,一麵等待紅衣大炮運到便行攻城。十九日,多鐸派降清明將李遇春到城下說降,史可法令義子史德威痛斥其“負國背恩”,遇春無恥地挑撥說:“公忠義聞於華夏,而獨不見信於朝,死何益也!”史可法大怒,下令射死這個漢奸,嚇得李遇春狼狽逃去。多鐸又遣人持書招降,史可法說:“吾為朝廷首輔,豈肯反麵事人!”命勇士追下城去,將來人扔進護城河中。多鐸知道史可法深得人心,決心招降他,讓他成為洪承疇第二,為清朝征服江南賣力。於是在二十日又五次遣人持書至,史可法一概不予拆封,當著來人的麵投之火中。由於揚州已被占壓倒優勢的清軍包圍,外援斷絕,史可法知孤城早晚必將陷落,決心城亡與亡,以身殉國。十九日史可法在城樓上寫了上奏朝廷的遺表;二十一日,再次作書與母親、嶽母、夫人訣別,這是史可法的絕筆了。
到了二十二日,多鐸見招降不成,開始架炮轟城。密集的炮彈將城牆上的雉堞擊毀了,史可法指揮軍民隨毀隨修複;城牆被轟缺口了,立即用盛土的草袋填補起來。敵人的炮火嚇壞了剛入援不久的甘肅鎮總兵李棲鳳、監軍副使高岐風兩個軟骨蟲,他們竟想劫持史可法一道去投降,史可法正色斥責說:“這裏就是我的死所,你們想圖富貴,請自便。”這兩個變節分子擁有四千餘人,它幾乎是一半的守城兵力,史可法當時既不可能用武力解決他們,又恐勉強留著發生內變,隻得聽之投敵。李、高率部投清後,守城的兵力更加單薄了。本來,多鐸連日屯兵堅城之下,軟硬兩手都不得逞,又“野無所掠”,攻城決心曾有所動搖,恰好此時李、高率部來降,盡告以城中實況;許定國這個漢奸更是力言:“揚城無援,更待數日可破。”於是,多鐸乃決心不惜一切代價,一舉攻下揚州。
四月二十五日,這是中國曆史上值得紀念的一天。這天一清早,清軍便在多門紅衣大炮的掩護下,用人海戰術向揚州城發動狂濤般的猛攻。史可法一麵令人持牌告諭市民:萬一城破,敵人問抗拒不降之罪,有史可法一人當之,決不連累全城百姓;麵禱告上蒼,下令開炮狠狠還擊。數百名清軍在反擊的炮彈下斃命了!多鐸氣得象頭狂怒的野獸,他親自督陣,用紅衣大炮猛烈轟城,炮聲隆隆如雷,硝煙遮天蔽日,城牆多處崩坍。而守城軍民卻前赴後繼,屹立城頭,寸步不退。清軍架起登城器械攻城了,城上軍民以飛蝗驟雨般的亂箭和擂石,將“蜂擁蟻聚”的敵人殲滅在城牆底下。清軍死了一批又一批,城下的屍體越聚越高,以至最後清軍竟靠踩著堆積的屍體,肉搏登城。
敵人潮水般的湧上城頭了!起先,史可法曾與總兵莊子固約好:萬一城破,就由莊子固將自己殺死,以免被俘。現在事到臨頭,莊子固卻怎麼也下不了手。史可法迅速拔刀自刎,刀刃剛接觸頸子,便被莊子固和參將許謹奪刀抱住,衣襟上已是頸血淋漓。史可法又叫義子史德威動刀,史德威也哭著不依。數十名將校幕僚擁著史可法向小東門突圍,而東門已被攻破;又折走南門,此時後麵追兵已至,許謹、莊子固等都中箭犧牲,義子史德威仍死命相隨,而前麵又來了一支清軍,史可法見事已至此,乃奮然大呼:“我就是史督師,快引我見你們主帥!”
清兵將史可法綁於多鐸麵前,多鐸敬重史可法,相待如賓,口中直呼先生:“現在先生已經盡了做臣子的忠心,不為叛國了。如果能為我收拾江南,定當不惜以重任相委。”史可法回答:“我身為朝廷大臣,豈肯苟且偷生作萬世罪人!我頭可斷,身不可辱,願速死,早從先帝於地下。”多鐸仍不死心,又說:“君不見洪承疇的榜樣麼?”史可法以蔑視的口吻回答說:“承疇身受先帝厚恩,而不能死節,實屬不忠之極,我怎能跟他學!”這時,楊遇蕃這個動搖分子也來給多鐸幫腔了,他勸史可法暫且不死,以救百姓。史可法厲聲怒斥這個膽小鬼,越說越動火。多鐸見親自誘降仍不成,惱羞成怒,馬上露出了征服者的凶殘嘴臉,他拔出佩刀便朝史可法砍來,史可法迎著刀鋒,巍然挺立不動。多鐸被這大無畏的氣概鎮住了,他倒退數步,連呼“好男子!”
多鐸又想玩弄誘降把戲,而史可法態度愈益嚴厲。多鐸絕望之餘,狠狠地說:“你既要做忠臣,我就成全你的名節!”史可法坦然回答說:“我早就下定了城亡與亡的決心,你可以將我碎屍萬段,但揚州百萬生靈,既屬於你,當示以寬,萬不可殺戮。”說罷,他慨然就義於南城樓上,時年44歲。史可法與揚州全城軍民的心連在一起,血流在一起,屍體也混在一起,至今揚州梅花嶺下葬釣乃是他生前服用過的衣冠——這位民族英雄的“衣冠垛”。
史可法在怒斥多鐸、壯烈殉國之時,全城軍民正與敵人進行著浴血巷戰。僅文武官員,壯烈犧牲的就達二百人以上,一時奮戰而死的軍民,多至無法統計。這是清軍進攻南明以來所遇到的第一次頑強抵抗,它開了後來嘉定、江陰全城奮起抗清的先聲。多鐸將全部仇恨都傾瀉到揚州百姓的身上,他下令屠城十日,在屠殺了全城數十萬人民之後,才行“封刀”。
在史可法犧牲後的二十天,多鐸進入南京,弘光逃走被俘,後與潞王朱常澇、所謂“北來太子”一道,斬於北京宣武門外的柴市,一場加速弘光小朝廷覆亡步伐的無聊官司,至此徹底了結。而在史可法犧牲後的一個星期,李自成為英王阿濟格所率清軍擊敗,在通山九宮山區被地主武裝殺害。一連串的重大事件,標誌著一個階段的結束,曆史又將展開新的一頁。史可法為國家民族鞠躬盡瘁的精神與寧死不屈的氣節,鼓舞和感召著江南人民的抗清鬥爭,“嗣三吳兵起,鹹日可法尚在,競借其聲相慰奮。”而農民軍將領們則與繼起的南明政權聯合起來,在更為廣闊的地域裏,進行了一場持續二十年之久的聲勢浩大的抗清鬥爭。
史可法的複書,受到清統治者的讚揚。清乾隆皇帝曾作禦批:“可法遣人報書,語多不屈,”“卒再一讀,惜可法之孤忠,之歎福王之慧,有如此臣而不信用,使權奸掣其肘而卒至淪亡也。”並將史公與宋代的文天祥相提並論。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即史可法就義一百三十年,乾隆帝賜其諡“公正”,並派人為史可法建祀立碑,題像賦詩,讚辭頗佳。“節秉清剛,心存於濟,危顛難救,正直不回。”史可法,這位明朝的孤臣赤子,在朝時未得重用,死於清軍之手,而死後卻獲得清朝皇帝的如此禮遇,可見其忠義之舉感人之深。
史可法曆經了神、光、熹、思及弘光五朝,以一介書生,受命於國家危難之秋。從政十七載,由推官逐步升為南京兵部尚書,直到南明首輔,官位至極,無不以其功德獲得提升。他一生廉直恭毅、平易近人、克己奉公。在民族危亡之時,不避艱難,屢次上疏諍諫,與高弘圖、薑曰廣協心戮力,同輔弘光,不為高官厚祿所誘。然弘光帝不思進取,昏庸至極,奸臣當道,災歉頻繁,民心已失,士氣墮落,南明政權已是風中之燭,無禦敵之力。以史可法為首的忠良力量單薄,孤掌難鳴,無法挽回亡國之勢。史公最終以身殉國,真可謂“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其氣浩然長存於天地之間。
時局類殘棋,楊柳城邊懸落日;衣冠一杯土,梅花冷豔伴孤忠。古城揚州,莊嚴肅穆的史公祠內,楹聯款款,道出了人們對明末忠相史可法的不盡哀思。“人生自古誰無死”,史可法憑借著明清之際的曆史舞台,演出了自己慷慨悲壯的最後一幕。從此,偉大祖國的曆史畫廊裏,又多了一位民族英雄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