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士英眼看覬覦已久的權位沒能到手,不由大怒,便由風陽帶兵入朝,擺出了一副與史可法見個高低的架勢。最終把史可法排擠出內閣。史可法則以忠奸勢不兩立的姿態,自動請求督師扛北,出朝鎮守淮、揚,仍掛兵部尚書銜。
這是南明弘光政權存亡的一個關鍵。史可法被馬士英等排擠出朝的消息傳出,南京城裏一片嘩然。吳縣諸生盧渭奏疏中說:“秦檜在內,李綱在外”,“宋終北轅”之語,傳遍了朝野上下。廣大群眾清楚地認識到,馬士英之流是秦檜式的禍國奸臣,史可法是李綱式的民族英雄,現在有馬士英在朝中竊弄權柄,處處作梗,史可法在外再有本領,也無法獲取成功。此後的曆史進程,日益清晰地證實了這個論斷。
史可法擁有巨大的東南人望,並且當時朝中還是正人居多,卻如此迅速地被馬士英所排擠,這裏的最深刻原因是,皇帝是偏向馬士英之流一邊的。當年萬曆皇帝曾想立寵妃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為太子,東林黨人根據封建宗法製“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原則,堅決反對,結果朱常洵終被出封為福王。弘光帝朱由嵩是朱常洵的兒子,東林黨人是他的世仇,因此他對以史可法為首的東林黨人從心理上就是既疏且戒且忌的。閹黨餘孽之所以看準了朱由嵩這個奇貨,主要也是因為這一點。對於這段恩仇記,史可法和馬士英一樣清楚,不過無法明言,被迫將這杯苦酒吞下而已。在此後的近一年中,史可法屢以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名言激勵自己,然而三國時的劉後主是將國事交給諸葛亮,現在的弘光卻是將國事交給馬士英,因此史可法雖有諸葛之忠謹而不能有諸葛之業績。
揚州本是江北重鎮,南北交通樞紐,商業繁榮,向稱富庶之地。在揚州四周,有黃得功、高傑、劉澤清、劉良佐等四路大軍作為藩屏,固守江北。這就是晚明史上的所謂“江北四鎮”,史可法的職責,就是調度指揮這四鎮。然而四鎮將領為了爭奪揚州,相互廝殺,使揚州一帶景象殘破。一路上史可法看到官兵軍紀敗壞,騷擾百姓。到揚州城下,更是驚心動魄:城門緊閉,城外大兵雲集、殺氣騰騰;城內嚴陣以待,劍拔弩張。高傑先到揚州城外,任兵士在城郊大肆掠殺百姓,搶奪財物,城外屍橫遍野,慘不忍睹。城外的百姓無法耕作,城內的百姓不能交易,真是民不聊生。揚州百姓送上豐厚的物品犒勞高軍,請求不要進駐。高傑自然不願放棄快到嘴的肥肉,將揚州城圍困一個月;劉澤清不甘示弱,將軍隊駐紮在離揚州不遠的瓜洲小鎮;黃得功則陳兵儀真,四足鼎立,虎視眈眈。四鎮中高傑氣焰囂張,最難安撫。史可法先連書三封,以飛馬傳送給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對他們曉以大義,然後親自赴三鎮勸說,使三鎮得以安定。之後史可法親赴最難對付的高營。高傑自恃有福王的安撫“手詔”,非常驕橫,但他素來敬畏史可法,知道他要來,內心十分緊張,連夜挖坑,掩埋屍骸。當他拜見史可法時,臉上仍是蒼白,脊背上冒著虛汗。史可法知道,其它三鎮隻會擾民,不能指望靠他們抗敵;高傑雖然驕橫暴烈,難以駕馭,但他統率的數萬精兵,卻是能夠打仗的,任其橫行,則是一股禍水,將其籠住,則是一支力量。因此,史可法則和顏悅色,對高傑以誠相待,又一一召見高營的將士。這些和善的舉動,使高傑大喜過望,一心餘悸頓時無影無蹤,當史可法嚴肅指出高傑不服從朝廷命令,妄圖搶占揚州時,高傑跋扈的本相便露出來了,他竟將史可法軟禁於城外的福緣庵中達月餘之久。史可法卻利用這個機會,除做高傑的工作外,還對監視他的高營兵將做工作,使得他們深受感動,盛稱史大人是個好統帥。高傑既為史可法之誠所感,撤出了揚州。史可法憑著他的“德望”,多方斡旋,總算使四鎮願意聽命,消除了四藩爭奪揚州的戰亂狀況。
揚州安定下來了,史可法為了廣召天下人才,設立禮賢官。又上《論人才疏》,主張打破常規,不拘資格,薦舉選拔人才,調軍前使用。他的禮賢館的確吸收了不少的人才,後來有的在揚州保衛戰中犧牲,有的成為各地抗清活動的骨幹。例如有個吳爾填,曾在北京失陷時歸順過農民軍,李自成從北京敗退,他回到南方,馬士英要治他“降賊”之罪,他便來投靠史可法,請求從軍“贖罪”,並砍下自己的小手指讓鄉人帶給父親,請父親予之以全部家產抗擊清軍。史可法不計前嫌接納了他。吳爾填後來果在揚州保衛戰爭中壯烈犧牲。由於史可法任用了吳爾填這樣的“降賊”,朝中的反對派大作文章,大肆攻擊:“督師之地,為招亡納叛之區;閣部之前,為藏汙納垢之所。”對於惡意中傷,史可法置之不理,不屑一辯。事實勝於雄辯,後來的揚州保衛戰中,禮賢館的多數人都為抗清而獻身。
此時清廷的《諭南朝官紳軍民文告》傳到了南方,這時南明方麵才知道北京已為清所占,李白成敗退山陝。當時清朝吞並全國的圖謀還未充分表露,吳三桂則被訛傳為申包胥式的“乞師複仇”英雄,因此弘光朝廷上下正在做著封賞吳三桂與聯清滅闖的美夢。從表麵上看,史可法一度也是附和的。但是,他並不是一味主張向清妥協,主要是想以此來延緩清軍的南下,抓住清軍與大順軍在北方“兩虎相鬥,南牧未遑”的時機,北取中原。
這個戰略意圖,在他的《請進取疏》中,表述得非常明白。應該說,站在當時南明的角度和立場來考慮問題,這不失為一個現實可行的方案。由於崇禎皇帝是李自成逼死的,當今皇上的父親福王朱常洵也是李自成處死的,“君父之仇不共戴天”,身為大明臣子,此時史可法是連做夢也不敢想到與李自成聯合抗清的。作為南明的主要軍事負責人,他一心想的是要搶在清朝徹底打敗李自成之前,收複當時處於相對真空狀態的中原地區,以為下一步不可避免的抗清戰爭爭取到一個有利的戰略地位。此時史可法心中,是將“靖內寇”與“製外夷”等量齊觀的。隨著清朝統治中國野心的公開顯露,史可法便將注意重心轉到抗清上來了。
就在史可法督師揚州、力拒清軍時,南明朝內一片混亂。馬士英奪取相權,重施“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故技,招納貪官汙吏,陷害忠良,排除呂大器,薑曰廣、高宏圖等人。阮大铖則被福王任命為兵部尚書,把持軍事大權,並企圖借“妖僧案”株連打擊史公。弘光帝朱由崧則以“萬事何如杯在手,百年幾見月當頭”為座右銘,終日沉湎於酒色,與娼優、樂人和梨園子弟在一起尋歡作樂,人稱“老神仙”。弘光元年八月,他又傳令選妃子,使得“閭井騷然,蘇杭民間婚娶一空”。朝中腐敗已達到極點。督師揚州的史可法麵對這些情況,疾首痛心,屢次上疏勸諫,要弘光帝臥薪嚐膽,藉甲枕戈,獎率諸臣,報仇雪恥,恢複故土,告慰先帝,不可以以江南片席之地以求偏安。其疏中言辭極為懇切。然而弘光帝充耳不聞,依然故我,他和朝中人士皆依恃長江天險,仍典日逍遙,“清歌漏屋之內,痛飲焚屋之中”,毫無危機感。
九月初,高傑與黃得功之間因著偶然事件,又爆發了衝突,雙方劍拔弩張,準備決一死戰。史可法費盡了力氣,好不容易才將它平息下來。為了動員高傑出師北伐,史可法連自己的督師府也讓給高傑妻兒住,自己住偏房。在史可法的精誠感召之下,高傑發生了很大的轉變,成為一名銳意進取的愛國將領。
與此同時,發生了一件意義非同尋常的事件,清朝最高統治者攝政王多爾袞致史可法的信到了揚州。史可法將書信上交朝廷,並且修書作答。這一來一往兩封書,詞令都很優美,是曆史上燴炙人口的兩篇名文。多爾袞懷著滅亡明朝的勃勃野心,手握強大的八旗兵武力,在信中極盡縱橫捭閹、強詞奪理,氣焰咄咄逼人。他把清軍占據北京說成是“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國。”滿清是為明朝報仇雪恥的,凡是忠臣孝子,都該感恩圖報。南明王朝另立國號,便是天有二日,是為敵國。如果不歸順滿清,他便要與李自成合夥,一道來消滅南明。最後多爾袞又搬出吳三桂為樣板,用高爵厚祿向史可法進行誘降;還以貶弘光、捧史可法的手法,圖謀挑動弘光對史可法的懷疑和不滿。
史可法剛剛調解了黃、高間的衝突,又遇到馬士英從中掣肘,弘光對他的信任度也極其有限,實力地位是十分疲軟的。在這種情況下,史可法複書的調子是語謙而意決,適當妥協而不失原則。他委婉地將多爾袞的無理要求和指責一一駁回。在多爾袞的來書中,還向史可法拋出了一個同以討賊為心的圈套。史可法舉曆史上“契丹和宋,止歲輸以金繒,回紇助唐,原不利其土地”為例證,向多爾袞提出“合師進討,問罪秦中,共梟逆賊之頭”的反建議。這就將了多爾袞一軍:你要“同以討賊為心”,很好,事成後得象回紇助唐一樣,退回到你的關外老家去。史可法的心中是並不當真相信會有此舉的,他在複多爾袞書後不久的《請討賊禦虜以圖恢複疏》中,字麵上雖仍是將“討賊”與“禦虜”並提,實質卻是落實在“禦虜”二字上。在滿清入關,滿漢民族矛盾蓋過了階級矛盾的當時現實情況下,史可法作為一個清醒的明朝政治家,對於致命威脅為誰是清楚的。他在奏疏中曾著重地提醒弘光:“虜(清朝)必圖南”,“和議固斷斷難成”。在複書的最後一段,史可法表明了自己“鞠躬致命”、“光複神州”的堅強決心,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多爾袞的誘降陰謀。
繼清廷企圖誘降史可法事件之後,南明派遣赴北京議和的副使陳洪範隻身狼狽回到南京,他帶來了正使左懋第被拘留(後被殺害),清軍即將大舉南下的凶訊。和談的美夢象肥皂泡一樣破滅了,黃河沿岸到處有清軍蹤跡,前線羽檄交馳,紛紛告警。由於馬、阮的掣肘,四鎮的內訌,經營中原良機坐失,黃河天險已與清軍共有。
此時,麵對清軍,史可法隻有積極防禦,他認為現在必須守住黃河南岸。隻有守住了黃河才能守住淮河,守住了淮河才能守住長江。可是誰敢到第一線與清軍對峙呢?高傑挺身站了出來!他奮然率部北上,進抵黃河南岸,身先士卒,沿河設防。他在與劉澤清書中說:“近日河南撫鎮接踵告警,一夕數至,開封上下北岸俱有北兵,問渡甚急,……時勢至此,令人應接不暇,惟有殫心竭力,直前無二,於萬難之中,求其可濟,以報國恩而已。”這一片忠勇愛國之心,多麼象史可法啊!如果說,當年左光鬥為國家和民族發現並培育了一株棟梁之材的話,那麼現在史可法為國家和民族終於將一匹害群之馬馴訓過來了。
這年十一月,清兵由山東南下占領宿遷,包圍邳州,史可法派總兵劉肇基率領軍隊反擊清軍,收複宿遷。此時,江北局勢十分危急,史可法以血書飛報朝廷請求援助。馬士英反誣史可法,麵對閣臣冷笑說:“史可法必是想到快年終了,將士須犒賞,軍費須報銷。此時報功,開口要錢,是兵立功未必可靠。”他漫不經心,拒不發放糧草,也不派兵援助。而各將也采取觀望態度,沒有進兵之意,並且屢次相互殘殺。弘光元年正月,寒意襲擊著整個江北,諸軍已斷葷絕飲。此時,意外的悲劇發生了:高傑進抵睢州後,被睢州明將許定國設計誘殺,然後渡河降清。噩耗傳來,史可法傷心得淚流滿麵,連連頓足說:“中原完了!”
高傑出師未捷身先死;本是一件深可痛惜的事,然而有人卻別是一種肺肝。馬士英想趁機以自己的黨羽來控製高營,其它三鎮想趁機並吞高營,擴大自己的人馬和地盤。此時高營各部群龍無首,紛紛由前線南撤,他們既不買馬士英黨羽的帳,更對其它三鎮的企圖感到憤怒,成了一支誰也管束不了的亂軍。這局麵自然又要由史可法來收拾了。史可法東奔西走,安撫高傑軍。這時,西路清軍已占領歸德(今河南商丘),繼續南下,進逼長江;東路清軍已從邳州、宿遷進逼淮南,形勢十分危急。此間,弘光王朝內部又先後發生所謂“南渡三疑案”。這“三疑案”是:第一,“大悲案”。大悲是個和尚,俗家姓朱,潞王朱常澇佞佛,曾和他認做本家。由於東林黨人曾想擁立潞王,所以弘光對潞王一直嚴加防範,生怕他奪了自己的皇帝寶座。大悲來到南京後,弘光懷疑他是來為潞王刺探情報,便將他下到監獄,定成死罪。第二,“太子案”。有個自稱是崇禎的太子朱慈娘的年輕人,從北方輾轉來到南京。弘光又怕自己的寶座被他奪去,匆匆定其為偽,投入獄中。第三,“童妃案”。當年李自成攻下洛陽,時為福王世子的朱由崧扒城逃脫,在開封與周王府宮女童氏私相結合。而今童氏千裏尋夫來到南京,他卻堅不承認,拒不見麵,將她投入獄中折磨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