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 海 遇 險(2 / 3)

酒吧裏人不少。由於對共同命運的某種莫名的憂慮和預感,雖巳時至深夜,仍有不少旅客聚集在這裏。他們啜飲著能夠欺騙神經的烈性飲料,忐忑不安地互相低聲探詢,尋求慰藉和保證。

當威爾遜大副帶風攜浪地突然出現在門裏,所有探詢的目光便都立刻傾注到他的身上。威爾遜是一個深知旅客心理的老海員了,他嘴角微微一動,陰鬱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漫不經心的微笑。人們便仿佛獲得了某種可靠的保證,立刻顯得鬆弛和活躍起來。

威爾遜走到櫃台前,要了一杯烈性威士忌,一口氣喝下去,深深地噓出一口氣。他默默地地打量著這個顛簸在危險的風暴與死亡的深淵之間的小小社會。他又喝下一杯威士忌,然後,要了兩大杯適宜女性飲用的紅葡萄酒,向酒吧的一個角落裏走過去。那邊,一位衣著入時的年輕女人背對櫃台坐著,正在悉心翻閱麵前厚厚一大疊報紙。

“對不起,”威爾遜停在桌邊,“可以請您喝一杯嗎?”

“謝謝。”女人頭也不抬地慢應著,繼續自顧翻閱報紙,“我剛喝了一杯。”

“航行中不宜長時間閱讀。”威爾遜把一杯紅葡萄酒放在桌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會頭暈的,小姐。”

“正相反,”女人聳聳肩,仍在閱報,“閱讀可以減輕我的暈眩。哦,還可以幫助我忘掉我是坐在一片可憐的,隨時可能完蛋的樹葉兒上航行。”她顯然是個尖刻的女人。

“您這樣比喻不聰明,小姐!”威爾遜不快地說。

“也許,”女人又聳肩,“可是準確啊!”

“準確的比喻還有很多,”威爾遜皺著眉說,“您不反感的話,我想提醒您,如果把銀河係縮小到台灣海峽這麼大,我們居住的星球恐怕隻像一顆即在顯微鏡下也難以發現的微小塵埃……”

女人感到對方的不快,終於抬起頭來,注意到對方濕淋淋的製服和標誌,她歉然一笑,“哦,對不起,我是無意……”

突然,她打住話頭,驚異地注視著威爾遜。威爾遜也目瞪口呆地認出了她——蘇靜然小姐。

“天哪!我是在做夢,還是見了鬼?!”威爾遜直瞪著蘇靜然,“《聯合報》上說……”

“是的。”蘇靜然淡淡一笑,“車禍。隻差一分鍾,我覺得有點不對頭,剛跳了車,就……噢,真心痛我的‘悍馬’。”

“哦,”威爾遜想要說點什麼,可是又沒說,默默地望著蘇靜。半晌,聲音有點異樣地低聲說,“說實話看到那條消息,我突然覺得,生命似乎失去了意義。”

蘇靜然意外地注視著威爾遜,看到他的眼睛裏閃動著動人的深情。他看來很帥,帥得與那威嚴莊重的製服有點不協調。作為一個海輪大副,他的皮膚也太細嫩白皙。一雙修長敏捷的手也太漂亮、太女氣,天生應該去寫文章或者拉提琴。

“這麼說,您想過死?”蘇靜然語帶譏諷,想要改變談話的氣氛。可是威爾遜卻全無說笑的心情。

“沒有。一秒鍾也沒想過。”威爾遜說,“人活著隻是一個事實、一種習慣,本來不存在什麼意義!可是,當你感到生命突然獲得了某種未曾有過的意義,因而變得充實和幸福起來,這便是不幸的開始。”

蘇靜然發現自己至少低估了這位帥氣的大副。在他的娓娓而談之中感到他思想上異乎尋常的冷靜和清晰。他畢竟是個海輪大副。

“噢,對不起。還是先讓我弄清該怎樣稱呼您,記者,還是大副?”

威爾遜用右手托住額頭,把大沿帽推到腦後,露出微卷的、濃密的金發,憂鬱地說:“您大概把我看作一條可疑的變色龍了吧,小姐?事實上,海員才是我真正的職業。作記者,那不過是業餘愛好,偶或為之,就像您愛好賽車。”

“這不一樣,”蘇靜然聳聳肩,“我從未自稱是賽車運動員……”

“是不一樣。”威爾遜又一次苦笑說,“男人和女人就不一樣。而且,自從遇見您,我才知道:女人和女人也不一樣

蘇靜然放下剛拿起的酒杯,“難道除了男人女人,您就再也說不出別的?!”

威爾遜抱歉一句,“對不起!”

沉默。蘇靜然低頭看報。威爾遜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猶如望著一尊女神。

鄰桌的幾位在打牌,忐忑不安的對話時高時低地飄送過來。

一陣突起的傾斜遏止了人們的談笑。

突然又是一聲巨大的震響,整個船身剪怕地痙攣著傾斜起來。桌上的杯盤酒瓶猛地傾向地板,摔得粉碎。蘇靜然的大疊報紙飛散遍地。所有的人都拚命抓住身邊的固定物件,大睜著恐怖的眼腈,變貌失色,說不出話來……

這一次傾斜來得厲害而持久。船體可怕地痙攣著,始終沒有再能恢複平衡,並且艙外傳來海浪山洪般地在甲板上洶湧衝擊的聲音。

威爾遜似乎並不驚慌。但是,他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他驀然奮身躍起,正要向外衝去,卻又站住,目光深情地直盯著蘇靜然,動人的嘴唇苦笑了一下,低啞地說,“請原諒,小姐——我愛你!”

威爾遜扣上帽帶,轉身衝向艙門,拉開門,隻一閃,身影便消逝了。

蘇靜然緊緊抓住一個鐵棱,身體緊貼在艙壁上。

她的目光無意向艙壁上的掛鍾望去:1982年5有16日淩晨3:56時。她在此刻所處的高度緊張的精神狀態,和此後她所經曆的險惡遭遇,使這個普通的時間像鋼印一樣打入她的記憶,再也不會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