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封梓下車到地方已經是晚上了,晚上太冷,哈出一大口白氣的封梓借著旁邊的路燈,眯了眯眼睛,看到遠處一輛黑車,旁邊站著封梓的大堂哥和媽媽。
下車的地方是國道旁邊,離村子還有一段距離,晚上又冷又黑一個人不好走,所以要開車出來接一下封梓。眼尖的堂哥一眼就看到了封梓,揮了揮手,“封梓,這裏,我們回去。”
封梓幾步跑過去,和堂哥點點頭說了兩句話,就坐進車準備去村子裏的爺爺家。
辛華穿著一件黑色的厚外套還套了一個羽絨服,顯得身形臃腫卻很突出整個人臉色蒼白,看著兒子回來了拍了拍封梓的肩膀,理了理封梓的圍巾。封梓坐在辛華身邊,伸手握了握母親的手,意料之中的冰冷,“媽,我回來了。”
堂哥今年剛好二十,車齡卻有四五年了,雖然晚上的路不好走,但封梓他們也最快的回到了封梓爺爺家。等封梓真正下車的時候,院子大門旁掃成堆的積雪,門口掛的白花,還有揚起的白色紙幡,那種無奈的、悵然的難過才具體而又無孔不入的伴著哀樂席卷所有人的五感。
靈堂在院子裏搭著,冰棺卻放在正房的大屋裏,房門大開,蠟燭閃動。封梓大概掃了一眼,幾個姑姑和叔叔還有和他同輩的幾個哥哥姐姐都跪在冰棺旁邊,院子裏還有很多幫忙的人在不遠處走動。
回來的路上,堂哥和媽媽已經告訴過封梓爺爺是怎麼走的。也許是老人已經有些感覺了,出事的前兩天老人家瞞著家人,讓隔壁一個年輕小夥子用三輪車帶去縣裏,找了一家老理發館,幹幹淨淨的把頭發修了,胡子剃了。
出事的當天早上,爺爺起來之後還收拾了收拾家裏屯在外物的幹菜,用筆登記下來明年要租用前院子的人名,惦記著小兒子還沒有賣完的棉花。和往常一樣,大早上沒吃飯先出去溜達一圈,回來之後從平房的一塊磚下巴拉出藏得現金,點清楚交給了奶奶。
爺爺是孤兒出身,年輕的時候當過兵蛋子,滿身的匪氣和文秀的奶奶意外的走在了一起,霸道如此的爺爺從來沒讓奶奶手裏過過錢,這突然把存折和現金交給了奶奶,然後叮囑了一句,“老婆子,你聽著,你要再多活幾年。”其他的也沒說什麼,封梓爺爺隻是換了一套,平時隻有開老黨員表彰或是什麼大事才舍得穿的幹淨隆重的中山裝,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幹幹淨淨的,然後就這麼安靜的躺在了床上,再也沒有醒過來。
這些事情安排的詳細到,連給孩子們的電話都是不放心的爺爺走之前,用鉛筆寫在紙上教完有點腦栓塞,手腳不太利落的奶奶怎麼打電話才學會的。
封梓的眼淚一直沒停過,被媽媽和堂哥的描述弄得眼睛酸脹,這的確是爺爺會做的事情,到死都不願意麻煩別人,一輩子不會說什麼好聽話,走了還命令奶奶多活幾年。像冷硬的石頭一樣,又倔又涼,但是就這麼留在活著的人心裏,怎麼也磨滅不掉。
辛華也麻布綁在頭上,給封梓套上了孫子輩該穿的孝服。封梓一進門給爺爺拜了拜,說了聲,“孫子封梓回來了。”才轉身去裏屋看看奶奶。
也許封梓對於爺爺的感情是又恨又愛,但對於奶奶的感情絕對是十分親近。和強勢又執拗的爺爺不一樣,幾乎不怎麼愛說話的奶奶真正把封梓疼在心坎裏。前幾年封梓的爸爸突然離世,奶奶的腦栓塞就一下子嚴重起來,最厲害的那段時間整個人的瞳色都變了,渾身僵硬沒法動彈,說不出話來還有些時候甚至失去意識。但就這種時候,封梓的奶奶還惦記著封梓要中考,不識字就算著新聞聯播裏的時間,趕在封梓中考那天早起給封梓煮雞蛋吃。
臨時被奶奶偷偷叫回來吃雞蛋的封梓看著奶奶開關煤氣灶都十分吃力,掉著眼淚把還沒有完全煮熟的雞蛋吃掉,跪在奶奶身邊,“奶奶,小瘋子一定好好考。”
說話不利落還容易流口水的奶奶樂嗬嗬的叮囑封梓,“我孫子、孫子別太緊張,加、加、加油。”說完偷偷從衣衫裏兜摸出來皺巴巴的二百塊錢,塞給封梓,還悄悄的,“去、去去,拿、拿著,別讓別人發現,我們倆的秘密。”
爺爺為人霸道,對奶奶更是霸道了一輩子。平時奶奶要買什麼東西都是直接買好,這也造成了奶奶身上沒有現金,所以封梓知道這些錢都是平時晚輩孝敬長輩的時候,被奶奶偷偷留下來的,要不然也不會藏在裏兜弄得這麼皺巴巴的。
封家裏的人相處也有意思,孝道為先,不管再怎麼鬧心的事情都不能驚動兩個老人家,尤其是封梓奶奶。封梓姑姑和叔叔在封梓爸爸剛去世鬧出來那件事,硬是被所有人瞞住了,封梓奶奶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情,依舊偷偷的疼著自己最喜歡的孫子封梓。
當然,封梓也不會拿這種鬧心事情去煩奶奶,依舊和奶奶有著兩個人的“小秘密”。畢竟這麼多年,辛華行的端坐的正,沒有半點對不起老封家的苗頭,以己度人,在農村,還有幾個三十出頭年紀的女人家,身體又不好,要強的活著,守寡帶大兩個男孩子。
所以這麼多年,封梓一家和姑姑叔叔們也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當年的事情大家都略過不談,可是誰也不會忘。現實就是如此,親戚之間本就難斷關係,有什麼糾紛或是怎樣,也不能阻礙了整個大家族的和平。
封梓的大伯正巧在門口站著,看著封梓回來了,把人引進來,“封梓回來了,陪你奶奶先說說話。”誰不知道封家有一個出息的孫子,而這個孫子也最受兩個老人寵,這個時候封梓能過去陪家裏老娘說說話,也算安慰,對於老人來說,每年冬天都是一道坎,家裏的人心都揪著,可別再讓封梓奶奶出什麼意外了。
把腰裏的麻布條綁好,封梓把孝服穿好,點頭應下大伯的話,就幾步跑到裏屋看奶奶。屋子裏還有一些封梓叫不上名字的奶奶或婆婆,幾個人坐在裏屋,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生怕封梓的奶奶出什麼事兒。
封梓看著奶奶坐在床邊,呆呆的望著窗外,爺爺棺木放置的位子,整個人都陷入一種奇異的安靜之中,鼻子酸了酸,和周圍幾個奶奶打了聲招呼就跑過去坐在奶奶身旁,“奶奶,小瘋子回來了,奶奶。”
這兩年奶奶的腦栓塞控製的不錯,說話和動作都流利多了,封梓生怕奶奶這麼一次,就又回到之前爸爸離世時那段腦栓塞最嚴重的時候。
封梓像小時候那樣抱著奶奶的胳膊,有些難過的幫奶奶擦了擦眼睛,封梓奶奶好像被這個動作驚醒了一樣,轉過頭看著封梓坐在自己身邊,還有點驚詫,“我孫子怎麼回來了?不是快考試了嗎?別回來了。”
封家人都重視孩子讀書,之前幾個大人還在猶豫到底把爺爺離世的事兒告訴高三的封梓,最後還是辛華手快的給封梓發了短信。知子莫如母,辛華覺得,重視高三是好事,但是家裏出了這樣的事兒還瞞著封梓,等封梓知道後肯定會後悔死。
村子裏能正正經經上學,參加高考的孩子其實不多,很多孩子都在初中之後去了技校或在家務農。所以像封梓奶奶這樣的老人家都覺得封梓能考到那麼遠的地方上高三,肯定耽誤不起,這不,封梓的奶奶就摸了摸封梓的頭有點急,“別耽誤我孫子上學,我孫子要考大學。”生怕封梓缺課請假就耽誤了學習。
克製自己不能流淚的封梓晃了晃奶奶的胳膊,表情誇張,“奶奶,你孫子成績好,請五六天假沒什麼的,小瘋子可想你了。”這麼說著心裏也微微鬆了口氣,剛才聽幾個姑姑著急,說奶奶從大早上爺爺出事,到現在都沒說過幾句話,更別說吃飯喝水了。現在奶奶能和自己說話,就是好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