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幾個城鎮?(1 / 3)

走了幾個城鎮

中國的行政區域,據說,還沿用了明清時的劃分,那就是不規則,或豎著或橫著,相互交錯,尤其省會城市必須都與鄰省的距離最近,以防地方造反動亂。至於縣與鎮,就無所顧忌了,基於方便管理吧,百十裏一縣,二十裏一鎮。但在民間的習慣上,可能老百姓最營心的還是縣,一般把省會城市不叫省城,叫省,鎮當然還叫鎮,而說到城,那就是指縣城了。這如同所有的大路都叫官道,即便長江黃河從縣城邊流過,也都一律叫做縣河。

今年,在斷斷續續的幾個月裏,我沿著漢江走了十幾個城鎮,雖不是去做調研和采風,卻也是有意要去增點見識。那裏最大的河流是漢江,江北秦嶺,江南巴山,無論秦嶺巴山,在這一地段裏都極其陡峭,漢江就沒有了灘,水一直流在山根。那裏有一句咒語:你上山滾江去!也真是在山上一失足,就滾到漢江裏去了。沿江兩岸南北去數百裏,凡是溝岔,莫不是河流,所有的河流也都是漢江的秉性,沒堤沒岸,苦得城鎮全在水邊的坡崖上建築,或開崖劈出平台,或依坡隨形而上。我和司機每次都是悄然出發,不事聲張,拒絕應酬,除了反複叮嚀限製車速外,一任隨心所欲,走哪算哪,饑了逢飯館就進,黑了有旅社便宿,一路下來,倒看到了平日看不到的一些事,聽到了平日聽不到的一些話,回來做一次長舌男,給朋友嘮叨。

達州

傍晚到達,城裏人多如螞蟻,正好手機上有了朋友發來的短信:想我的,賞個擁抱,不理我的,出門讓……螞蟻絆倒。我就笑了,在達州,真會被螞蟻絆倒呢。

不僅人多,人都還忙著吃,每個飯館裏都有人站著等候凳子,小吃攤更是被人圍著。隨處可見有女孩,女孩都是三四個並排走的,一邊走一邊端著個小紙盒子,把什麼東西往嘴裏塞。

這讓我想起九十年代去過關中的一些縣城,滿地都是嚼過的甘蔗皮和渣子,所有的電影院裏,上千人全都嗑瓜子,嚓嚓嚓的聲音像潮水一般,你不也買一包來嗑就無法坐下來。

但達州街上很幹淨。

好比看見青年男女相擁相愛覺得可愛,而撞著年紀大的人偷情便惡心一樣,達州城裏女孩子的吃相倒優雅,是個風景。

隻是街道窄。街道窄一是人太多,二是兩邊的樓房太高也太密。樓大多沒外裝飾,就顯得是水泥的灰氣。樓高就樓高了,其實也不是摩天大廈,而幾乎一座挨著一座,同樣格式,一般地高,齊刷刷地蓋過去,我就感覺每條街上便是兩座樓,左邊是一座,右邊是一座。

尋著一個賓館住下,從最上邊的窗子能俯視全城。城原來是建在一個山窩子裏,樓把山窩子擠得嚴嚴實實,樓頂與四邊的山崗幾乎齊平,風在上邊跑,風的腳可以從東跑到西,從北跑到南,風跑不到街上去。

一個縣城,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呢?達州離大城市遠,方圓數百裏的大山裏,這座城就是繁華地了吧。國家實施發展城鎮化,人越來越多,樓就建得密密匝匝,要把小山窩子撐炸了。人是一張肉皮包裹了五髒六腑,人都到這裏來討好生活,水泥的樓房就把人打了包壘起來。

第二天離開達州,半路上遇著一輛運雞的卡車,車上架著一層一層鐵絲籠,每個鐵絲格裏都伸出個雞頭。擦車而過的瞬間,我看到那些雞的冠都紫黑,張著嘴,眼睛驚恐不已。

鎮安

沒通高速公路前,從鎮安到西安的班車要走七八個小時,通了高速公路,隻需兩個小時;雙休日,西安人就多駕車去那裏玩了。

隔著一條縣河,北邊的山坐下來,南邊的山也坐下來,坐下來的北邊山的右膝蓋對著南邊山的右膝蓋,城就在山的腳彎子裏,建成了個葫蘆狀。北山的膝蓋上有個公園,也有個酒店,我在酒店裏住過三天。

差不多的早晨都有一段雨。那雨並不是雨點子落在地上,而是從崖頭上、樹林子裏斜著飛,飛在半空裏就燃燒了,變成白色的煙。在這種煙雨中,一溜帶串的人要從城裏爬上山來,在公園裏鍛煉。他們多是帶一個口袋或者藤籃,鍛煉完了路過菜市買菜,然後再去上班。而到了黃昏,雲很怪異,雲是風,從山梁後迅疾刮過來,在城的上空盤旋生發,一片一片往下掉,掉下來卻什麼也沒有。這時候,機關單位的人該下班了,回家的全是女的,相約著飯後去跳舞,而男的卻多是留下來,他們要洗腳,辦公室裏各人有各人的盆子,打了熱水洗了,才晃悠晃悠地離開。八點鍾,廣場上準時就響喇叭了,廣場在城裏最中心處,小得沒有足球場大吧,數百個女人在那裏跳舞。世上上癮的東西真多,吸煙上癮,喝酒上癮,打牌上癮,當然吃飯是最大的癮,除了吃飯,女人們就是跳舞,反複著那幾個動作,卻跳得脖臉通紅,劉海全汗濕在額上。

這舞一直要跳過十二點,周圍人沒有意見,因為有了跳舞,鋪麵裏的生意才興旺。

鎮安離西安太近,鄉下的農民去西安打工的就特別多,城裏流動人口少,那些老戶就把自家的房子都做了鋪麵,從西安進了各種各樣的貨,再批發給鄉鎮來的小販。而機關單位的人,最能行的已調往西安去了,留下來的,因為有份工作,也就心安理得留在縣城。縣城的生活節奏緩慢,日子不富不窮,倒安排得十分悠然。

我在夜市的一個攤位上坐下來,想吃碗餛飩,看著斜對麵的那家鋪麵,光頭老板已經和一個小販討價還價了半天,末了,小販開始裝雨鞋,整整裝了兩麻袋。一個穿著西服的人提了一瓶酒、三根黃瓜往過走,光頭在招呼了:

啊,去接嫂子呀?

穿西服的人說:讓她跳去,我買瓶酒,睡前不喝兩盅睡不著麼。

光頭說:好日子麼,啥好酒?

穿西服的說:包穀酒。

光頭說:咋喝包穀酒了?

穿西服的說:沒你發財呀!

光頭說:發什麼財,要是能端公家飯碗,我也不這麼晚了還忙乎!

穿西服的說:這倒是,你比我錢多,我比你自在麼。

夜市的南頭,單獨吊著一個燈泡,燈泡下放著一盆水,飛蟲在盆子裏落了一指厚。但仍有蚊子咬人。賣餛鈍的給了我一把蒲扇,那扇子後來不是扇,是在打,又打不住蚊子,一下一下都在打我。

小河

從鎮安到旬陽去,走的是二級公路。車到一個半山彎,路邊有一排商店,商店裏不知還有什麼貨,商店門口都擺了許多攤位,出售廉價的鞋帽衣物。沒有顧客,攤位後是一婦女給嬰兒喂奶,還有一隻狗。

商店的左前是一個急轉而下的路口。

我從路口往下看,路是四十度的斜坡,一邊緊貼著崖,崖石齜牙咧嘴,一邊還是商店,開間小,入深更小,像是粘在塄沿上。有人就拉著架子車爬上來,身子向前撲得特別厲害,眼睛一直盯著地麵,似乎他不敢抬頭,一抬頭,勁一鬆,車子就倒溜下去了。

也真是,我在商店裏買了一包煙,煙是假煙,吸著的時候店主再拿一瓶飲料讓我買,又拿一包糕點讓我買,我一直吸煙,店主有些生氣,說:要不要,你說個話呀!我說:我能說話嗎,我一說話煙就滅了。

我順著坡道一直往下走,這就到了鎮上,兩邊門麵房的台階又窄又高,門開著,裏邊黑洞洞的,看不清是賣貨的還是賣飯的,門口都有一塊光溜溜的石頭,差不多四五個石頭上站著鴨子,鴨子總是癢,拿長嘴啄身子。轉過彎,又往下走,人家和商店更多些。再轉個彎,就是河,河上有一座橋。橋頭上有一個飯店,擺有三張木桌,飯店旁坐著個釘鞋的,他一直盯著我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