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應該是石拱橋,或者木橋,但它是水泥橋,已經破壞了護欄。站在橋上可以看到這個鎮子一分兩半,一半在東邊的山坡,一半在西邊的山坡。一個小鎮分為兩半,中間是一條不大的河,所以鎮名叫小河吧。
河對麵是另一條街,其實是從橋頭一家雜貨店門口像梯子一樣陡的下坡路,一直下到河灘。這條街上多賣副食,山果也在這裏賣。一黑瘦女人一見我來就拿一根竹枝扇肉案上的一個豬頭,說:肉耶,沒喂飼料的肉!路盡頭的河灘上,籬笆裏長著蘿卜,葉子很青,蘿卜很白。
從橋那邊返回來,許多人也是路過了停車下來到鎮上的,站在橋上討論著要買雞蛋,說這裏的雞蛋一定是土雞蛋,還說買一頭豬吧,五六十斤的,拉回去喂三個月蘋果,那肯定好吃哩。討論完了,就趴在護欄往下看,兩邊那屋場下的石階上,有女人在河裏淘米,他們不知是在看淘米的人,還是在看水裏自己的影子。
在鎮街轉彎處,一家門口有一堆樹根,見一個酒盅粗的柴棍似龍的形狀,拿了要走時,忽有三個孩子跑來說那要錢哩,不給十元錢不能拿。我很生氣,說一個柴棍都要錢呀?抬頭看見六七個男人全端了飯碗蹴在不遠的台階上吃,我說:是你們教唆的吧?我朋友十年前路過這兒看見一個漢代石獅子,值三百元錢你們十元錢就賣了,現在一個柴棍兒值不了一毛錢倒要十元錢?六七個男人不說話,全在笑。我就把柴棍兒扔回樹根堆了。
又回到入鎮的那個慢坡路上,有人趕著一頭毛驢迎麵走來,人走一步,驢走一步,人總想去拉驢尾,但就差一步,一步攆不上一步,驢尾到底沒拉住。
半山彎的鞋帽衣物攤邊,婦女不見了,嬰兒坐在那裏,嘴裏叼著一個塑料奶嘴。狗也嚼根骨頭,骨頭上沒肉,狗圖的是骨頭上的肉味,在不停地嚼。
白河
白河縣城最早可能是一條街,河街。從湖北上來的,從安康下來的,船都停在城外渡口了,然後在河街上吃飯住店,掏錢尋樂。但現在是城沿著那座山從下往上蓋,蓋到了山頂,街巷就橫著豎著,斜橫著和斜豎著,擁擁擠擠,密密匝匝。所有的房子都是前後或左右牆不一樣高,總有一邊是從坡上鑿坑栽樁再砌起來,縣河上的鳥喜歡在樹枝上和電線上站立,白河人也有著在峭岩塄頭上築屋的本事。
地方實在是太仄狹了,城還在擴張,因為這裏是陝西和湖北的交界,真正的邊城,它需要繁華,卻如一棵桃樹,盡力去開花,但也終究是一棵開了鮮豔花的桃樹。
城裏人口音駁雜,似乎各說各的話,就顯得一切都亂哄哄的。尤其在夜裏,山頂的那條街上,更多的是摩托,後座上總是坐著年輕的女人,長腿裸露,像兩根白蘿卜。街上的燈很亮,但烤肉攤上炸豆腐攤上還有燈,有賣燒雞的脖子上拴個帶子,把端盤吊在身前,盤子裏也有一盞燈。一片高跟鞋叩著水泥地麵響,像敲梆子,三四個女孩跑過來,合夥買了半塊雞,旁邊的小吃攤上就有人發怪聲,喂喂地叫,女孩並不害怕,撕著肉往舌根送,不影響著口紅的顏色。
第二天的上午,我到了那條河街上。因為來前有人就提說過河街,說有木板門麵房,有吊腳樓,有雲牆,有拱簷,能看到背架和麻鞋,能聽到姐兒歌和叫賣山貨聲,能吃到油炸的蠶蛹和臘肉。但我站在街上的時候我失望了,街還是老街,又老不到什麼地方去,估摸也就是八十年代吧,兩邊的房子非常窄狹,而且七扭八歪的,還有著一些石板路,已經坑坑窪窪,還聚著雨水。沒有商店,沒有飯館,高高台階上的人家,木板門要麼開著,要麼閉著,門口總是坐著一些婦女,有擇菜的,菜都腐敗了,一根一根地擇,有的卻還分類著破爛,把空塑料瓶裝在一個麻袋裏,把各種紙箱又壓平打成捆。我終於看到了三間房子有著拱簷,大呼小叫地就去拍照,台階上的婦女立即變臉失色地跑下來,要我不要聲高,說是孩子在屋裏複習哩。這讓我非常奇怪,問這是怎麼回事,一婦女拉我到了一邊,嘰嘰咕咕給我說了一通。
她雖然也說不清,但我大致知道了這裏原本是白河老戶最多的街,當縣城不停地拆不停地蓋,移到了山頂後,老戶的人大多就離開了,現在隻剩下一些老年人和空房子,而四鄉八村來縣城上學的孩子又把空房子租下來,那些婦女就是來陪讀的。
邊城是繁華著,其實邊城裏的人每每都在想著有一日離開這個地方,他們這一輩已經沒力量出外,希望就寄托在下一代上。已經有許多人家,日子還可以的,就尋親拜友,想方設法,把孩子送到安康或者西安去讀小學中學,以便將來更容易考上大學,而鄉下的人家,又將孩子從鄉鎮的學校送到縣城來讀書。
麵對著這個婦女,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好。當頭的太陽開始西斜,靠南的房子把陰影鋪到了街道上,一半白一半黑。就在那黑白線上,一個老頭佝僂著腰從街的那頭走過來,他用手巾提著一塊豆腐,一隻雞一直跟著他,時不時在豆腐上啄一口。
山陽和漢陰
縣城幾乎都是靠河建,建在河北岸,因為天下衙門要朝南開的。山陽就在河之北,漢陰其實也在河之北,應該叫漢陽。
縣城臨河,當然不是一般小河,可能以前的水都是很大水,但現在到處都缺水了,河灘的石頭窩裏便長著草,破磚爛坯,塑料袋隨風亂飛。改革年代,大城市的變化是修路蓋房,小縣城也效仿著,首先是翻新和擴建,幹涸的或僅能支起列石的縣河當然有礙觀瞻,所以當一個縣城用橡皮壩攔起水後,幾乎所有的縣城都起壩攔水。
除攔河聚水外,凡是縣城都要修一個廣場,地方大的修大的,地方小的修小的。廣場上就栽一個雕塑,稱作龍城的雕個龍,稱作鳳城的雕個鳳,如果這個縣城什麼都不是,柿子出名,雕一個大柿子。還有,就在四麵山頭的樹林子裏裝燈,每到夜晚,山就隱去,如星空下落。再是在河濱路上建碑林或放置巨石,碑與石上多是當地領導的題詞,字都寫得不好。店鋪確實是多,門麵雖小,招牌卻大,北京有什麼字號,省城就有什麼字號,縣城肯定也就有了。我看見過一處路邊的公共廁所,一個門洞上畫著一個煙鬥,一個門洞上畫著一個高跟鞋。
到山陽縣城的那個晚上,雨下得很大,街上自然人不多,進一個小飯店去吃飯。老板正拿個拍子打蒼蠅,拍子一舉,蒼蠅飛了,才放下拍子,蒼蠅又在桌上爬。我問有沒有包間,還有一個包間,關了門就沒蒼蠅了。但不停地有人推門,門一推,蒼蠅又進來,似乎它一直就等在門口。蒼蠅煩人,這還罷了,隔壁包間裏喝酒的聲音很大,好像有十幾個人吧,一直在議論著縣上幹部調整的事,說這次能空出八個職位來,××鄉的書記這次是鐵板上釘釘沒問題了,也早該輪到他了,××鎮長也內定了,聽說在省上市上都尋了人,××副主任這幾天跑瘋了,跑有什麼用呢,聽說有人在告他,×××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再不把副的變成正的,今輩子就畢勢了。後來又有人進了店,立即幾個在恭喜,並嚷嚷:今日這飯菜錢你得出了!來人說:出呀,出!接著有人大聲咳嗽著,似乎到店門外吐痰,看見了街上什麼人,也喊著你來請客呀,並沒喊得那人進來,他又回到包間說:狗日的××在街上哩,也不打傘,淋著雨。一人說:這次他到××部去呀?另一人說:聽說是。那人說:我讓他請喝酒,狗日的竟然說:低調,要低調。哈哈聲就起,有人說:咳,啥時候咱也進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