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幾個城鎮?(3 / 3)

進步就是升遷。越是經濟不發達,縣城的餐飲業就紅火,縣城的工作難有起色,幹部們越在謀算著升遷。每過一個時期,幹部調整,就是縣城最敏感最不安靜的日子,飯店也便熱鬧起來。我在包間裏吃了兩碗扁食,隔壁包間的人都醉了,有碗碟破碎聲,有嘔吐聲,有爭吵聲,又有了哭聲。我喊老板結賬,老板進來,看著牆,說:怎麼還有蒼蠅?用手去拍,卻哎喲叫起來,原來牆上的黑點不是蒼蠅,是顆釘子。

我走出飯店,默默地從街上走,雨淋得衣服貼在了身上。在我前邊有兩個人,一個人低聲說:這次你怎麼樣呀?另一個人竟高聲起來,罵了一句:錢沒少花,事沒辦成。

三天後去漢陰,漢陰正舉辦一個什麼活動,廣場上懸著許多氣球,擺著各種顏色的宣傳牌,可能是有省市的領導來了,警車開道,嗚哇嗚哇叫,一溜兒小車就在街巷裏轉過。

漢陰的飯是最有特點的,我打問著哪兒有農家樂,就去了城關的一個村子。村子被山圍著,山下就是條小河,人家住得分散,但房子都是新修的,或者幾個房子一簇臥在山腳,或者在河對麵,一片樹林子裏露出瓷片砌出的白牆,或者就在河上栽樁架屋。來吃飯的人特別多,小路上來回的汽車掉不了頭,堵塞在那裏,乘客下車一邊往裏走,一邊說:鄉下真美麼!

我錯開吃飯時間,獨自往溝裏走,房子也越來越舊了,在一戶周圍長滿了竹子的屋舍前,見一個女孩在門前坐在小凳子上趴在大凳子上做作業。這戶人家三間上房,兩間廈房,廈房對麵是豬圈和廁所。我走近去,朝開著門的上房裏張望,想看看裏邊的擺設,女孩卻說:你不要進去。房裏是有一個炕,炕上和衣側睡著一個婦女。我說:你媽在睡覺?女孩說:不是我媽,是我大的情人。女孩的話讓我吃了一驚,再問她話時,她一句也不願意給我說了。

我終於在一家“農家樂”裏吃上了飯,問起老板那女孩家的事,才知道女孩的媽三年前去西安打工,再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音訊。吃畢了飯出來,卻看見遠遠的河邊,那個女孩在洗衣裳,棒槌打下去已經起來了,才發出啪啪響聲,她不停地捶打,動作和聲音總不和諧。

嵐皋

幾年前來過,是臘月底了吧,我們驅車從山頂草甸回縣城,天已經黑了,每過一個溝岔,溝岔裏都三戶四戶人家,車燈照去,路邊時不時就有女子行走,極時髦漂亮,當時吃驚不少,以為遇見了鬼。回到縣城說起這事,賓館的經理就笑了,說那不是鬼,是在上海打工的女子回來過年了,如果是白天,你到處都能看見呢。嵐皋山裏的女子都長得好,最早有人去上海打工,後來一個帶一個,打工的就全在了上海,在上海待過半年,氣質變化,比城裏人還要像城裏人。經理說:唉,好女子都給上海養了!

這一次來嵐皋,再也沒見到時髦漂亮的女子,但桃花正開。滿山遍野裏都能看到桃花,黛紫色的樹枝上,還沒長出葉子,花朵一開一疙瘩,特別地粉,像是人工做上去的。

縣河裏常有桃花瓣流過。

嵐皋人好酒,在這季節喜歡用桃花苞蕾泡酒,酒有一種清香。

街道上常有大卡車開過,車上裝著樹,都是大樹,一車隻能裝一棵。還有的車上裝著石頭,石頭比一間房還要大。這些車都是從西安來的。

西安要打造園林城市,街道兩旁都要栽大樹的,而且住宅小區,又興了在小區門口要堆一塊巨石,西安的樹販子和石販子就來到嵐皋。樹的價錢不低,石頭卻不用花錢,發現了一塊,鄉下人可以幫忙去抬到河岸,可以掙很多工錢。如果需要修路,修路有修路錢,修了路,路是拿不走的,就留下了。

鄉下人到城裏去打工,鄉下的樹和石頭也要到城裏去,去城裏當然好啊,但城裏的汽車尾氣多,而且太嘈吵,不知道能不能適應。

離開嵐皋時,在縣城外的山彎處,有一戶人家在推石磨,那麼多的包穀在磨盤頂上,很快從磨眼裏溜下去沒了,再把一堆包穀倒到磨盤頂上,又很快沒了,我突然就笑了:石磨是最能吃。

巒莊

去巒莊是看見路邊有去巒莊的指示牌,又覺得這名字怪怪的,就把車拐進去,在一個山溝深入。路是鄉級路,年前秋裏又遭水災,好多路段還沒修好,車吭吭啷啷走了一小時,天就黑了。隻估摸巒莊是個鎮吧,長的什麼樣,又有多麼遠,卻一概不知。翻過一座大山,又翻過一座大山,後來就在溝岔裏繞來繞去。夜真是瞎子一樣的黑,看不見天,也看不見了山,車燈前隻是白花花路,像布帶子,在拉著我和車,心裏就恐怖起來。走著走著,發現了半空中有了紅點,先還是一點兩點,再就是三點四點,末了又是一點兩點。以為是星星,星星沒有這紅顏色呀,在一個山腳處才看到一戶屋舍門上掛著燈籠,才明白那紅點都是燈籠,一個燈籠一戶人家,人家都分散在或高或低的山上。

又是一段路被衝垮了,車要屁股撅著下到河灘,又從河灘裏憋著勁衝到路基上,就在路基邊有兩雙鞋。停了車,下來在車燈光照下看那鞋,鞋是花鞋,一雙舊的,一雙新的。將那新鞋拿到車上了,突然想,這一定是水災時哪個女孩被水衝走了,今日可能是女孩生日,父母特做了一雙新鞋又把一雙舊鞋放在這裏悼念的。立即又將那鞋放回原處,驅車急走,心就慌慌的,跳動不已。

半夜到了鎮上,鎮很小,隻是個丁字街。街上沒有路燈,人也少見,但一半的人家燈還亮著,燈光就從門裏跌出來,從街口望過去,好像是鋪著地毯,白地毯。鎮上人你不招呼他了,他不理你,你一招呼他了,他就熱情。在一戶人家問能不能做頓飯吃,那個毛胡子漢子立即叫他老婆,他老婆已經睡了,起來就做飯。廚房裏掛了六七吊臘肉,瓷罐裏是豆豉,問吃不吃木耳,木耳當然要吃的,漢子就推門到後院,後院裏架滿了木棒,三個一支,五個一簇,木棒上全是木耳。但他並沒有摘木棒上的木耳,卻在籬笆樁上摘了一掬給我炒了吃。漢子說,巒莊是窮地方,隻產木耳,他們就靠賣木耳過活的。這陣兒有鞭炮聲,木耳先聽見,它們聽見了都不吱聲,後來我聽見了,說半夜裏怎麼放鞭炮,漢子說:給神還願哩吧。

在鎮的東頭,有一個廟,不知道廟裏供的什麼神,鞭炮聲就是從那兒傳來的。而就在這戶人家的斜對麵,有一個窩進去的崖洞,洞裏塑著三尊泥像,看過去,那裏也有人在燒紙磕頭。漢子說,那是三娘娘洞,鎮上人家誰要求子,誰要禳病,誰的孩子要考學,木耳能不能賣出去,都在那裏許願,三娘娘靈得很,有求必應,所以白日夜裏人不斷的。

正吃著飯,街上卻有人在哭,漢子的老婆就出去了,過了好久回來,說是西頭的王老五在打老婆了。漢子說:該打!我問怎麼是該打?漢子說王老五的老婆信基督,常把兩歲的孩子放在地窖裏就去給基督唱歌了,今日下午王老五才從縣城打工回來,是不是又去唱歌不做飯不管娃了?那老婆說,是為錢。王老五在包穀櫃裏藏了五十元錢,回來再尋尋不著,問他老婆,他老婆說捐給教會了,王老五就把他老婆在街上攆著打。

巒莊鎮上有兩個旅社,一處住滿了人,一處還有兩間房子,但床鋪太肮髒,我就決定返回。車又鑽進了黑夜裏,黑夜還是瞎子一樣的黑,但一路上還是有這兒那兒、高高低低的光點,使我分不清那是山裏人家門口的燈籠還是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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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29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