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槽就跟著那片煙走,一會兒看見他們有人形了,一會兒又都是煙。
上槽最後是從巷口走到巷外的土路上,一直到了河灘地,背了那裏挖出來的一簍紅薯。往回走時,卻不知道了怎麼回去,因為他發現村子的那個方向並沒有了村子,所有的房子、樹,連同土路,除了煙,都不見了。立了好久,那煙像蘑菇一樣隆起,在空中醞釀翻騰,忽然撲塌下去,漸漸地又變成房子、樹,還有直直的一條土路,土路上蹦躂著螞蚱。
上槽把他看到的情景告訴給村人,村人全是一個口氣,說你眼睛有毛病了。上槽就覺得自己眼睛肯定有毛病了,不出半年,眼睛便瞎了。
中街村劉家的兒子名字沒起好,叫劉榆。榆樹總是拗著長,這劉榆也三十年了一直和他大拗勁。他大說,今日太陽出來了,把被子拿出來曬曬,他卻去給雞壘窩。他大說:今年自留地裏栽些辣苗吧,他偏種了土豆。
他大活到五十六歲時得了鼓症,臨死時想把自己墳修在村後的牛頭坡上,棣花的墳地都在牛頭坡上,隻是花銷大,他說:我死了,別鋪張浪費,就埋到河灘的自家地吧。劉榆想,幾十年了和大都拗著,這一次得聽大一次。他大死後,果然就把大埋在河灘自家地裏。第三年,河裏發大水,衝了河灘地,劉榆他大的墳也衝沒了。
河裏原來產一種白條魚,發大水後新生了昴哧魚,之所以是昴哧魚,這魚自呼其名,昴哧昴哧叫,像是歎氣。
野貓窪村出了個懶人,叫寬心,一輩子沒結婚。他死的時候,眼睛都閉上了,嘴還張著,來照料他的鄰居就看見一股白氣從嘴裏出來,一溜一溜地從窗格中飄去了。攆出來看,白氣沒有散,飄到那棵椿樹頂上了,成了一片雲,扇子大的一片,往西再飄。
雲飄到西街村,好像停了一下,像思考的樣子。陽光將雲的影子投在老田家的屋頂上,但很快又走了,經過了後塬村,又經過了鞏家灣,最後在崖底村葛火鐮家的院子上空不動了。
葛火鐮家養著一頭公豬,公豬專門給棣花所有的母豬配種的,這一天正好駱駝項村的陸星星拉了母豬來配,雲的影子就罩在母豬身上,白豬變成了黑豬。陸星星往天上一看,一片雲像個手帕掉下來,他還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身子,似乎那雲要砸著他。但雲沒砸著他,而且什麼也沒有了,他就把母豬牽回了家。
母豬後來生崽,往常母豬一生一窩崽,這回隻生了一個崽。這崽樣子還可愛,就是不好好長,已經半年了,又瘦又小,與貓常在一處玩。陸星星說:你是豬呀你不長?!它還是不長,到了年底,僅僅四五十斤,還生了一身紅絨毛。
第二天早上,棣花流行豬瘟,死了八頭豬,其中就有這頭豬。豬死時,陸星星也發現有一股白氣從豬嘴裏溜出來,往空裏飄了。在空裏成了一片雲,這雲片更小,隻有手掌大。
雲飄過北源村上空,起了一陣小風,雲就往南飄,又飄回野貓窪村。野貓窪村的蘆葦園也飄蘆絮,雲和蘆絮攪在一起,分不清是一疙瘩蘆絮還是雲,末了,一隻蜂落在丁香樹的花瓣上,蘆絮就掛在樹枝上,而雲卻沒了。
丁香花謝後生了籽,籽落在地上的土縫裏,來年生出一棵小丁香樹。這小樹長了兩年還是個苗子,放牛的時候,牛把苗子連根拔出來嚼了。苗子一拔出來,是又有一絲白氣飄了,但在空中始終沒變成雲,銅錢大的一團白氣。白氣移過了院牆,院牆外的水渠溝裏有許多蚊子,後來就多了一隻蚊子。
這蚊子能飛了,有一夜飛到打麥場上,那裏睡了乘涼的人,蚊子專叮人腿,啪地挨了一掌,就掌死了,再沒有雲,連一點白氣都沒有。
雷家坡村其實沒有姓雷的,是兩大族姓,一個姓雨,一個姓田。姓田的都腿短脖子粗,姓雨的高個窄臉,但姓田的男人多,姓雨的女人多,姓田的就控製著村子。
棣花北五十裏地的洛南縣有煤窯,早年姓田的一個男子在那裏當礦工,後來承包了一個煤窯,逐漸做大,成了有錢的老板,便把村裏姓田的男人都帶去挖煤,姓田的人家就過上了好日子。姓雨的人家還窮著,女人們就隻好到棣花的保姆培訓班上報名,她們長得好看,性情也柔順,培訓完後西安的保姆中介公司挑去了七八個,全送去了一些高級領導幹部的家裏。
2000年春節,挖煤的回來了,都有錢,先集體在縣上住了一晚賓館才回村,而那些保姆沒有回來。姓雨的說挖煤的在縣賓館住了一夜,吃肉喝酒,還招了妓女,離開後,妓女尿了三天黑水。
春節一過,姓田的男人又去了煤窯,正月二十四那天,井下瓦斯爆炸,沒有一個活著出來。而就在這天,七八個保姆回到村裏,她們給村裏人說,都曾經跟著主人去過廣州或北京,坐的飛機,飛機上有廁所,拉屎尿尿就漏在空中,在空中什麼都沒有了。
每年四月初八棣花的廟會上要耍社火,中街村準備兩台芯子,一台是走獸和地獄,一台是飛禽和天堂。正做著,有人擔心這是暗喻雷家坡村,會惹是非,後來就取消了。
藥樹梁村在棣花的西北角,除了獨獨一棵大藥樹外,坡上棗樹很多,棗樹每一年都有被雷擊的。被雷擊過的棗木有靈性,縣城關鎮的陰陽先生曾來尋找雷擊棗木做法器,而藥樹梁村的人出來口袋裏也都有棗木刻成的小棒槌,說能避邪護身。
在三年前夏天,有良在坡上放牛,天上又響炸雷,有良趕著牛就下坡,雷這回沒擊棗樹,把有良擊了,但沒有擊死,脊背上有了一片文字。說是文字,又不是文字,棣花小學的老師也認不得,那是十八個像字的字,分三行,發紅,像被手抓出的,卻不疼不癢。